Chapter4 诸神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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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执念
——————莱顿《珀耳塞福涅的归来》
耸立在希腊北部、海拔2970米的奥林匹斯山是传说中“奥林匹斯十二神”居住的圣山。
诸神之中实力最强的十二神分别是“宙斯”、“波塞冬”、“赫菲斯托斯”、“阿瑞斯”、“阿波罗”、“赫尔墨斯”、“狄俄尼索斯”这七位男神,加上“赫拉”、“德墨忒尔”、“雅典娜”、“阿尔忒弥斯”、“阿芙洛狄忒”这五位女神(不同版本中个别人物略有出入)。
宙斯、波塞冬、赫拉及德墨忒尔四人是兄弟姐妹的关系。同时,宙斯娶了赫拉为正妻,还与德墨忒尔生下女儿珀耳塞福涅(罗马名普洛塞庇娜)。而珀耳塞福涅的丈夫哈迪斯(罗马名普路托)虽然未能位列十二神,也是宙斯的亲兄弟。也就是说,在姐弟兄妹近亲结婚之后,又出现了叔父和侄女的乱伦戏码。在人间,西班牙的哈布斯堡家族也曾反复上演表兄妹及叔侄之间的近亲婚姻,最终由于血缘关系过近导致家族绝后、王朝没落(可参见拙作《解读名画 哈布斯堡王朝的12个故事》),不过在天界似乎没有这种困扰。
这次要向大家介绍的女主角是生下亲兄弟的孩子,并让这个孩子嫁给了自己另一个兄弟的“丰饶女神”德墨忒尔。字面上虽然说“让孩子嫁出去”,其实从德墨忒尔的角度来看,女儿差不多是被男方强行绑走,做了压寨夫人。这位愤怒的母亲也因此展开了一段执着寻女的故事—
德墨忒尔举着火把,像飞鸟一般穿越天空、大地和海洋,九天九夜无休无眠地寻找着下落不明的女儿珀耳塞福涅。珀耳塞福涅在九天前前往春日的原野采花,自此杳无音信。德墨忒尔无论向谁询问,都没人肯告诉她女儿的真正下落。
第十天,德墨忒尔遇见了冥界的女神赫卡忒[1]。赫卡忒非常同情已陷入疯狂状态的可怜母亲,于是偷偷告诉德墨忒尔:“我曾听到远处传来珀耳塞福涅的惊叫声,太阳神赫利俄斯(Helios,阿波罗之前一任的太阳神)能够看到全世界的每个角落,所以必定目击了珀耳塞福涅的失踪事件,只要找他一定能问出个所以然来。”说罢,赫卡忒就陪同德墨忒尔一起去找赫利俄斯。
不幸被牵涉的赫利俄斯被两位女神反复逼问,无奈之下只能说出真相:冥王哈迪斯想娶珀耳塞福涅为妃,所以就在对方并不情愿的情况下强行将少女带到了地下世界。不过,这并不是一次绑架事件,而是事先得到了珀耳塞福涅的父亲—宙斯同意的包办婚姻。
面对大惊失色的德墨忒尔,目测情商为0的赫利俄斯又说了这么一段话:“哈迪斯是您的亲兄弟、珀耳塞福涅的亲叔叔,而且还是统制世界三分之一的冥王,如此身份高贵的神做您的女婿简直再适合不过了,没什么好伤心的。”
就像在烈火上浇了滚油一般,德墨忒尔早已处于临界点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了。她既怨恨丈夫兼手足的宙斯背着自己掺和这件事,同时也对其他诸神的三缄其口感到气愤,于是只身离开了奥林匹斯山。德墨忒尔打扮成人类女子的模样,长年流浪在人间各处(在她的所到之处也留下了各种传说)。最后她到达厄琉西斯[2]建造神殿,如同日本神话中的天照大神一样隐居在此。[3]
由于司掌谷物与丰饶的女神不见了踪影,大地开始荒芜,干旱和饥饿肆虐人间,诸神也因为失去了人类的供奉而烦恼不已。宙斯想让彩虹女神做中间人前去安抚德墨忒尔,但毫无效果。德墨忒尔抛出话来:“看不到女儿,我就绝对不会回去!”
宙斯终于扛不住了。他派神使赫尔墨斯前往冥界,命令哈迪斯把珀耳塞福涅送回她母亲的身边。至此,德墨忒尔终于如愿以偿地夺回了女儿。
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画家莱顿所描绘的,正是德墨忒尔夺回女儿的瞬间。画家将画面的视点放在洞窟内,也就是黄泉之国中,让鉴赏者以仰角的视线去看冥界出口处张开双臂的德墨忒尔。就算这幅作品的名字叫作《珀耳塞福涅的归来》,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那位逆光下橘色衣裙鲜艳飞扬、表情悲喜交加的母亲才是本作品的主人公。
在人间世界,蓝天中白云浮动,形似樱花的粉红色花朵绚烂绽放。而另一边,地下国度的暗影中,颜色暗淡的大朵死亡之花耷拉在岩石上。与稳稳当当脚踏实地的德墨忒尔正好相反,珀耳塞福涅的双脚轻飘飘地悬在半空中。由于少女尚未彻底脱离冥界,还算是半个死人,所以皮肤苍白、欠缺生气,眼睛也没睁开。
通常德墨忒尔的象征物是麦穗花冠和一束麦秸,或是新月形的小镰刀和丰饶之角,然而这些都未出现在画中。与此相对的是,我们可以一眼认出画面中央的男神是神使赫尔墨斯,原因是他身上带着明显的象征物—著名的带翼圆帽与双蛇杖。赫尔墨斯从冥界带回的女性不是别人,正是珀耳塞福涅,而正在焦急等待他们的人就是德墨忒尔。如上所述,即使不知道这幅作品的标题,但只要是通晓神话的鉴赏者,就能看懂画中讲述的故事。
不过,这个故事还有后续部分—
德墨忒尔和珀耳塞福涅在这之后并未能重新过上从前的生活。因为女儿在冥界时,吃下了哈迪斯给她的石榴。一旦吃下了亡者之国的食物,就再也无法回到人间—凭借着这条律例,哈迪斯卷土重来,再次要求带走珀耳塞福涅。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作为父亲的宙斯只好第二次出来调停。协商的结果是,在一年之中,珀耳塞福涅有三分之二时间可以待在母亲身边,过上与过去同样的生活,而剩下三分之一时间则必须前往冥界,作为冥后陪伴丈夫哈迪斯。这种还算公正的解决方案让德墨忒尔也无法再多说什么,虽然心中还有怨气,但结局已经控制在了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她终于平息怒火,答应回到奥林匹斯山。
于是,大地又像以前一样恢复了生机与活力。
这则神话的含义所指非常明确。
弗雷德里克·莱顿
《珀耳塞福涅的归来》
1891年,油画,203cm×152cm
利兹美术馆藏(英国)
德墨忒尔与珀耳塞福涅是无法分离的存在,也就是说,她们原本由同一位谷物神演化而来。在圣地厄琉西斯(德墨忒尔建造神殿的地方),她们俩被当作同一神的两种形态,当地人通过举行“厄琉西斯秘祭”来供奉女神。
另外,故事中的哈迪斯虽然是亡者之国的主人,但并非完全是反派角色。哈迪斯的罗马名“普路托”有“带来财富的人”这一正面的含义。这是因为地下世界不仅是矿石的宝库,还是孕育谷物种子的地方。播撒到土地中的种子乍看之下貌似毫无生机,又像是陷入了沉眠,但只要假以时日,种子就会吸收土地中的养分,继而发芽、开花、结果。这也是德墨忒尔的秘祭中包含了轮回转世这一教义的原因。
珀耳塞福涅其实是谷物种子的拟人化。她被带往亡者之国—地下,虽然一定时期内必须留在那里,但终将重新发芽,回到地上。等她回来后,自然会被与自己密不可分的丰饶之神德墨忒尔紧紧拥抱,融为一体。
请各位再看一看莱顿的画。
画面中,珀耳塞福涅全身疲软无力,脑袋向后倾斜,全靠赫尔墨斯的支撑才能保持站立的姿势。然而她苍白的手臂却笔直地向前伸展,有意识地寻求光芒。从种子中探出的小小嫩芽奋力冲破土层,在地面上露出尖角的模样,不正是如此吗?在赫尔墨斯的鼓励下,只要向着阳光的方向伸出双臂,再过不久,眼睛就能睁开,全身的血液会再次流动,马上就可以离开死亡的洞窟,双脚踏踏实实地踩在大地上。珀耳塞福涅的生活就是花儿绽放的轮回。一年之中三分之二的时间,花朵在地面上盛开,等待冬季来临,花儿就回到地下陷入沉睡……
解释到这里,似乎还不能彻底说清神话背后的寓意,这大概就是神话的深奥之处吧。
心理学家荣格(Jung)认为,在人们的深层心理意识中,存在着超越时代和文化的“集体潜意识”,而神话传说正是这种集体潜意识的具象化。人类从古至今传承下来的各种原始形象被称为“原型”(archetype),原型有多种表现形式,除了典型的“阴影”(shadow)、“阿尼玛”(anima)、“自性”(self)之外,还有“大母神”(great mother)。这一原型代表了“母亲”的两面性,即温柔养育儿女的善良母亲,及吞噬一切的邪恶母亲。这与德墨忒尔也能对应。
相信各位也发现了,这个意指谷物丰收的神话对女儿珀耳塞福涅的心理活动着墨甚少。或许可以将此解释为母女同心,母亲的想法与女儿的想法一致,但事实上真的如此吗?
在这场女儿争夺战之前,神话中提到“哈迪斯看中了珀耳塞福涅”,那么哈迪斯应当是爱着妻子的。面对这份爱意,妻子难道始终不曾接受,只是默默等待同居的日子结束吗?假如真实情况并非如此,如果珀耳塞福涅其实也爱着哈迪斯的话,那这个故事的发展可就精彩了。
德墨忒尔非常溺爱自己的独生女。从女儿失踪后她披头散发四处寻找的行为就能看出,女儿的离开让她多么痛不欲生。然而在遇到赫卡忒之前,整个奥利匹斯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告诉德墨忒尔她女儿和哈迪斯的事。或许诸神的这一行动并非出于冷漠,而是大家都觉得,还是瞒着德墨忒尔比较好。连无奈说出真相的太阳神赫利俄斯也特地向她说明,这场婚姻其实是郎才女貌的天作之合,不应该横加阻拦、棒打鸳鸯。
归根到底,哈迪斯为什么要瞒着德墨忒尔自己向珀耳塞福涅求婚的事?为什么父亲宙斯会同意哈迪斯以绑架这种粗暴的方式娶到女儿?因为如果不这么做,德墨忒尔是绝对不会允许两人结婚的。估计明眼人都早已看出,无论新郎是谁,德墨忒尔对女儿结婚的态度始终只有一个—反对。这位母亲想要永远永远将心爱的女儿留在自己身边。
这不就是当下常被提到的“同卵性母女”[4]的问题吗?她们相互依存,紧密联结在一起。
从旁人的视角来看,德墨忒尔对女儿的执念已经超过了正常限度。这样下去,珀耳塞福涅一辈子也只能做个黄金剩女了。所以这一次,早已看不过去的诸神没有站在德墨忒尔这一边(但对德墨忒尔而言,这种集体欺瞒的行为非常恶劣,所以才会愤而离开奥林匹斯山)。然而德墨忒尔却使出了撒手锏—大地荒芜、饿殍遍野。
如果我们换个角度,从新郎哈迪斯的视角来看,这个故事应该是这样的—
自己爱上了一位妙龄少女,但她却有一位超级过度保护的老妈。于是转而与少女的父亲一起秘密策划了一场“先上车后补票”的抢亲戏码,而这场包办婚姻也擦出了真实的火花,抢来的新娘似乎爱上了自己,她吃下了自己国度的食物,也就是说,她在主动适应新的生活。然而好景不长,两人的甜蜜新婚生活被丈母娘发现了,百折不挠的丈母娘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断威胁老丈人和亲戚,坚决要求女儿离婚回家。自己这边也只能顽抗到底,好不容易老丈人终于劝住了自己的老婆,两家之间得出了协调方案。不过因为丈母娘过于强势,自己一年之中只有4个月能和妻子生活在一起……
这种家庭纷争对男人而言简直无法忍受。然而说到这里,妻子的心意仍然是个谜。她身处风暴的中心,却从未表达任何想法、意向,我们不知道在她心中是更想与丈夫在一起,还是想回到一直照顾自己的母亲身边。
典型的同卵性母女关系中,有时女儿甚至察觉不到自己被母亲的爱所束缚。由于长期受到心理控制,女儿无法拒绝擅自侵入自己人生的母亲,她们相信母亲的幸福就等于自己的幸福,在心理上已与母亲合为一体,所以在这类女性的字典里,根本没有“自立”这个词。在这则神话中,珀耳塞福涅会如此缺乏存在感,可能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吧。
这让我想起了毛姆[5]充满讽刺意味的短篇小说。有一位母亲虽然嘴上说着希望女儿早点儿结婚,但当女儿有了对象,她却想方设法地拆散两人。某位对此深表同情的男士(让人联想起毛姆本人)为女儿介绍了条件上佳的男友,两人终于走到了订婚的阶段。然而在婚礼前,母亲“像往常一样”病倒了,担心母亲病情的女儿只得将婚礼延期,专心照顾母亲。准新郎非常恼火,对母亲吼道:“你这是装病!如果病真像你说的这么重,早就活不成了。”令人吃惊的是—这就是毛姆小说的有趣之处—母亲真的死了!而且最终并没有写上乌鸦嘴准新郎对此的感想。
弗雷德里克·莱顿(Frederic Leighton,1830~1896),在现今并非特别出名的画家。自从他25岁那年在皇家美术学院的画展上展出《圣列的行进》(Cimabue's Celebrated Madonna),这幅画一举被维多利亚女王买下后,莱顿就在人生的金光大道上一路狂飙。他担任英国皇家美术学院院长一职将近20年,同时是法国学士院会员,获得了法国荣誉团勋章,最终受封成为英国男爵。无论是莱顿本人,还是周围的人,都从未想过他居然在死后不久就被世人遗忘了。
被遗忘的原因,可能在于他那过于循规蹈矩的画风。有位评论家的话相当有道理:把任何事物都画得很美,反而会丧失美的神髓。
[1] 赫卡忒(Hecate),象征着黑月之夜的冥月女神,司掌死亡、鬼魂和黑魔法,是地狱钥匙的掌管者。—译者注
[2] 厄琉西斯,现称埃莱夫西纳,一座靠近古雅典城的小城市,是古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Aeschylus)的故乡。当地自古信奉丰饶女神德墨忒尔。—译者注
[3] 天照大神即日本神话中的太阳女神,她曾因弟弟须佐破坏自己的领地而一气之下躲了起来,致使天地陷入黑暗,人间妖魔横行,后来被八百万诸神设法引出。—译者注
[4] 同卵性母女,指母亲和女儿(尤其是青春期之后)相互依存的现象。在这种家庭中成长的女儿,长大后可能变成心智不成熟的成年人。—译者注
[5] 毛姆(Maugham),20世纪英国小说家、戏剧家,代表作《人生的枷锁》、《月亮和六便士》。—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