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机不虚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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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武则天召回庐陵王李显,立为太子,又怕她身殁后武氏与李氏互相仇杀,曾召太子、相王、太平公主及其丈夫武攸暨、武三思五人盟誓,称永不相负,并铭之铁券,藏于史馆。太子即是后来的中宗,相王即是后来的睿宗。到睿宗即位时,武攸暨早已病死,武三思被杀,中宗亦已薨逝,只剩下睿宗和太平公主二人。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杨柳渡头行客稀,罟师荡桨向临圻。
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
——唐 王维《送别诗》二首
关于神秘院落主人的身份,王之涣说出了“李重福”,狄郊则说出了“李重茂”。二人一齐笑了起来。
王之涣问道:“你是怎么想到的?”狄郊道:“你都提示得那么明显了,对皇帝皇位有威胁,又跟驸马裴巽有仇。”
王之涣笑道:“我不是因为这个,我突然想到了阿翰提及的‘王者之气’。其实也都算是殊途同归了。”
李重福是唐中宗长子,因是庶出,正妃又是武则天面首张易之外甥女,为唐中宗和韦皇后所嫌恶。神龙革命后,武则天被迫退位,张易之被杀,中宗复位,子女均加官晋爵,唯独李重福被贬为均州刺史。
李重茂则是唐中宗幼子,亦是庶出。唐中宗中毒死后,在世的儿子只有李重福和李重茂二人,韦皇后遂立年仅十六岁的李重茂为帝,自己以太后身份临朝称制。然李重茂和李重福同为庶子,李重茂即位不符合嫡长制的宗法制度,李重福身为长子,远比李重茂更有资格当皇帝。韦后为防有变,命左监门大将军兼内侍薛思简率五百羽林军驰赴均州,将李重福就地软禁起来。
李重茂即位后,改元唐隆。他当上皇帝还不到一个月,临淄王李隆基即发动兵变,率兵入宫,将韦后及其亲信杀死,是为“唐隆之变”。
由于李重福仍是最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李隆基也不得不倾心笼络,派十道使赍玺书宣抚,到均州安抚李重福。几日后,李重茂以皇帝身份上殿时,被太平公主亲手扯下宝座,被废除皇帝位,唐睿宗由此登基。
为防再度生变,唐睿宗下诏将李重茂软禁于内宅,不准他与任何人见面,又将李重福另徙他州。尚未成行,李重福亲信张灵均等人劝其以中宗子身份夺取帝位。李重福遂在均州称帝中元、年号克复,并自均州乘驿到东都洛阳。
秘书少监郑愔事先已与张灵均合谋,将李重福安排住进驸马都尉裴巽府中。裴巽娶唐中宗之女宜城公主,是李重福的姊夫。郑愔又为李重福草诏,立李重福为帝,尊唐睿宗为皇季叔,被废的少帝李重茂为皇太弟。
按照原定计划,李重福将要征发左右屯营兵袭杀东都留守,占据洛阳。但左右屯营非但不肯开门迎接李重福,反而以箭矢将其射退。东京官员闻变后,均望风遁匿,包括东都留守在内,既不附从李重福,亦不奋起抵挡。最后还是侍御史李邕挺身而出,率兵出击。
李重福见响应者寥寥,便策马出上东门,隐匿于山中。不久,营兵进山搜捕,李重福不愿意被俘后受辱,遂投漕渠[1]自尽,时年三十一岁。
李重福死后,唐睿宗恐仍有不肖之徒挟少帝李重茂为乱,遂将其改封襄王,出为集州[2]刺史,派中郎将率五百兵监视守备。玄宗即位后改房州刺史。不久,李重茂即死于房州,年仅二十。但也有传闻称其人已经逃脱,不知所终。
狄郊说出李重茂的名字,尚有其人逃脱传说作为依据,而李重福却早已死去,其尸体从漕渠捞上后,还被朝廷下令碎尸,以儆效尤。他不解王之涣为何猜中一个死人,遂问道:“李重福明明已经死了,你说他是神秘院落的主人,难道是因为裴巽吗?”
李重福败死后,唐廷派重臣到洛阳穷本极源,大加追究,牵连了不少人。唯有曾收留李重福的驸马都尉裴巽安然无恙,甚至在睿宗、玄宗两朝都受到了优待。睿宗宽厚待人,尚能理解,然玄宗却是性好猜忌,居然也厚待裴巽,就不免令人浮想联翩了——
有人说,其实两面三刀的裴巽才是李重福事败的根源,是裴巽在背地里出卖了李重福。这一说法一度广为流传,人们虽然并不同情李重福,但却也厌恶裴巽纳内弟在先、卖其在后的做法。
王之涣道:“是啊,我说李重福是神秘院落的主人,是因为他始终是中宗长子,对当今皇帝皇位深具威胁,而且跟裴巽有仇,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至于当年漕渠中捞出的尸体,没准儿是假的。不然李重福人本来躲在山中,为何不上吊自杀、跳崖自杀,偏偏要跳河自杀呢?还不是人被水泡后面目浮肿,就不大容易认出本来面目了。”顿了顿,又问道:“你又为什么要说李重茂呢?他也已经死了,朝廷还为他公开举行过葬礼。而且李重茂跟李重福不和,如果不是李重福被贬出京,他无论如何是当不上皇帝的。裴巽出卖的也是李重福,跟李重茂并无恩怨。”
狄郊道:“听起来,李重福确实比李重茂更有可能是神秘院落的主人。可经历了当年洛阳兵变一事后,如果当今皇帝捕获了真的李重福,会留之不杀吗?”
王之涣微一凝思,道:“不会。”
狄郊道:“反而李重茂当过皇帝,睿宗的九五之尊宝座夺自其手,弑之不祥,当今皇帝亦无可奈何,只有将他圈禁起来。”
王之涣想了想,道:“还真是。你分析得对,那神秘院落的主人应该是李重茂。”
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当年李重茂从房州逃脱,玄宗新即帝位不久,大为紧张,生怕有变,遂对外公开说李重茂已死,还为他搞了个风光的葬礼。如此,再有自称李重茂的男子出现,意图集众举兵时,人们就不会相信了。可是后来朝廷还是捕到了真的李重茂,对于这样一个名义上已经死了的前皇帝,既不能杀又不能放,圈禁是最好的法子。于是皇帝千挑万选选中蒲州,在城东什么地方找了一处大宅子,前院住着外围看守,后院住着李重茂和内围看守,前后院有暗门相连。具体负责看守的是王毛仲麾下的左武卫,而河中府尹裴伷先和少尹李崇简亦是知情者,负责从旁协助。
至于李重茂想杀姊夫裴巽一事,人处在长期的监禁生涯中,因总是无所事事,常常会了无生趣,唯一能支撑着活下去的,除了信仰之外,大概就只有仇恨了。李重茂这一生,除了当面夺走他皇帝位子的太平公主和睿宗之外,再无别的仇家,而二人早已经死去。或许他也恨当今玄宗皇帝,只是莫之奈何,皇位由中宗一系转到睿宗一系已是难以更改的事实。那么他需要一个可以去恨、还幻想有朝一日能有机会报仇的仇人,裴巽自然是最好的选择。毕竟裴巽是中宗的女婿,完全靠着中宗才得享荣华富贵,他却转身投靠了睿宗,还出卖了本有机会复辟中宗血统的李重福。
商议的工夫,外面天渐渐黑了下来。蒋大过来禀报,称菜肴已准备好,问是否要上菜。王之涣道:“阿翰和辛渐还没有回来,再等一等。”
他心中颇为挂念,自出来大门,往街道两旁翘望。忽见一队骑士自驿馆方向而来,领头的正是杨思勖。
王之涣忙举手招呼道:“杨大将军,你在忙什么?”
杨思勖勒马停住,道:“裴府尹说有要事相商,让老夫过府一趟。”
王之涣心念一动,忙问道:“要事是什么事,杨大将军方便见告吗?”
杨思勖道:“裴府尹没说。不过老夫猜应该跟王舍人到了蒲州有关吧,王先生不是已经知道王舍人人到了吗?”
王舍人即是官任通事舍人的王翰。王之涣道:“是,阿翰的侍从都已经到了逍遥楼。”
杨思勖哼了一声,提马欲走,忽又扭头问道:“那桩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王之涣本待敷衍过去,蓦然想到既无法证实王毛仲即是绑架周皓的主谋,倒不如让杨思勖自己去查出真相,便道:“大将军,烦请您先下马,借一步说话。”
杨思勖见他神色怪异,皱了皱眉,便翻身下马,又道:“这些都是老夫心腹,王公有话直言无妨。”
王之涣道:“前晚府狱出事后,杨大将军着急赶去了大狱,结果没有看到极蹊跷的一幕。”大致提了河中府尹裴伷先让少尹李崇简去查看某处、李崇简抬脚就走一事。又道:“看起来是裴府尹高度关心某处安危,所以立即派了李崇简去察看。杨大将军可知道蒲州东城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杨思勖皱眉问道:“王公特意提这件事做什么?”
王之涣见对方神色,猜想他对李重茂被幽禁蒲州一事多少知情,便道:“白天有人在逍遥楼外跟杨大将军手下打架,杨大将军可知道那些人是谁?”
杨思勖道:“不是有意寻衅闹事的地痞吗?”王之涣道:“不是,是左武卫的禁军。”
杨思勖大吃一惊,道:“你……你可有凭据?”王之涣道:“之前我和郭子仪郭将军在辛渐官署外抓到了两个人,一个姓刘,一个姓邹。那两人为了脱身,主动出示了左武卫腰牌。非但如此,那位刘武官在身份败露后,还公然跟踪我和狄郊,一度形影不离。我们推测逍遥楼外跟杨大将军手下打架的人,本意也是来监视我们的,跟辛渐官署外的刘某、邹某是同一伙禁军。”
杨思勖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阴晴不定,最终眯起了眼睛,沉声道:“原来是这样。”又问道:“王公最先提李少尹一事,又是什么意思?是在暗示什么吗?”
李崇简出现在神秘院落外来自周皓见闻,王之涣不能明讲出来,只道:“我只是随口问问。我这人性子多疑,杨大将军是知道的。”
杨思勖点点头,道:“王公和狄公都是难得一见的聪明人,周皓这件案子多亏了二位,不然老夫还以为是周皓同党救走了他,多谢了。老夫还有一个问题,王公也觉得周皓已然被杀灭口了吗?”
王之涣道:“这个……不好说。果真如权将军所言,那些人只要对付杨大将军,杀了周皓当然是最保险的法子。”
杨思勖道:“不,老夫不这么认为,周皓一定还活着。”
周皓人就在逍遥楼中,对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王之涣吓了一跳,忙问道:“大将军为什么如此肯定?”
杨思勖道:“因为王毛仲人还没到蒲州。他人没到,手下人不敢擅自做主杀人。”
王之涣道:“这个……杨大将军如何知道是王毛仲手下人劫走了周皓?我可没这么说过。”
杨思勖冷笑一声,道:“老夫就是知道。”翻身上马,拉转马头,命道:“不去府署,先回驿馆。”打马去了。
王之涣心道:“看情形,杨思勖已经猜到周皓极可能被关在神秘院落附近,他多半是要率兵闯去那里寻人。这是一出大大的好戏,错过可惜。”
正欲叫上狄郊一道赶去看热闹,蒋大急急出来,叫道:“狄公请王公速速去房间。”
王之涣道:“老狄怎么了?”蒋大道:“狄公没说,只是叫王公快去。”又补充道:“是去我家东主的房间。”
东主房间即是周皓所在的王翰套房,王之涣这下会意到可能出事了,顾不上再去理会杨思勖,忙朝楼里赶来。
到套房门前时,却见房门紧闭,王之涣拍了两下门,叫道:“是我。”
门开了,开门的正是狄郊。他闪到一旁,让王之涣进来,又迅疾关了门,将门闩死。
王之涣狐疑道:“出了什么事……”
一语未毕,便看到了地上的尸体,死者正是周皓。他的死状看起来十分恐怖,脸色青黑,鼻、眼、口、耳均流出了黑血。
王之涣“啊”了一声,问道:“瑶花人呢?”狄郊道:“她没事,只是看到周皓这副样子后吓晕了,我抱她去床上了。”
王之涣见桌案上有酒有菜,问道:“这是我们离开后周皓自己点的吗?”
狄郊道:“是。我适才听蒋翁提了一句,说是瑶花要了好几样酒菜,都送去了阿翰房间,便想上来看看。”
他上楼后,却见房门紧闭,推不开门,似是从里面闩住了,喊门也没人应。他意识到不对,便用自己平日行医使用的钢针一点点拨开门闩,进来便看到周皓倒在地上,七窍流血而死,似是中了剧毒。瑶花伏在桌案上,一动不动。
狄郊上前查看时,本来预料瑶花也是跟周皓一样的惨状,事先做好了心理准备。不想她忽而“嘤咛”一声醒了过来,倒吓了一大跳。
狄郊忙问道:“发生了什么事?”瑶花道:“奴家不知道啊。周郎人呢?”
忽转头看到周皓死状,虽未尖叫出声,却也双眼翻白,晕了过去。狄郊忙将她抱去床上,出来楼廊时,正好见到蒋大自庭院中走过,便请他去叫王之涣进来。
王之涣闻言目瞪口呆,愣了好大一会儿才问道:“你进来时门是闩死的吗?那毒药一定是事先下在饮食中了。不过瑶花为什么没有中毒?”
狄郊道:“我刚刚用银针验过房间里的所有酒水菜肴,没一样有毒。”
王之涣道:“世间奇药千千万万,或许是银针验不出来的毒药。”
狄郊道:“以周皓死状来看,这毒药毒性极为猛烈,银针不会验不出来。”
王之涣道:“你敢肯定你能以银针验出天下所有剧毒?”狄郊道:“不能。”
王之涣道:“那就对了。实在不行,你将银针探入周皓口中试试。既然是饮食中毒,他口中一定还有残余。”
狄郊认为有理,便真的拈出一根银针,小心递入周皓口中,果真没有色变。
王之涣道:“怎样,我就说你的银针总有检验不出来的毒药吧。”狄郊道:“也许不是酒水中毒。”
王之涣道:“门窗紧闭,人死在房中,不是酒水中有毒还能是什么?不过是谁要害周皓,投毒者如何知道周皓人在这里?知道周皓下落的人,只有你、我,加上瑶花,一共只有三个人。”不由得将怀疑的目光投向床上,道:“难道是瑶花?”
狄郊极是不解,道:“瑶花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又上哪里弄来的毒药?”
王之涣道:“也许瑶花怕周皓牵累我们,主要是怕牵累阿翰,所以先行下毒害死了他。至于毒药,你忘记当日在大风堂,梅雪身怀迷药、泻药,那死去的侍女琼枝还认得你药箱中的有毒草药。瑶花不是一直跟琼枝关系最好吗?或许是跟琼枝学会了辨认毒药。”忽又想到一个问题,问道:“周皓尸首看起来很骇人,这毒性会不会传染?”
狄郊道:“你说得对,这里是酒楼,不能任凭这样一具尸首横在这里,万一传染,可就糟了。可我们也不能就这样将周皓抬出去埋掉,总得先给官府一个交代,才能再处理尸首。”
王之涣道:“不如派人去报官,说周皓自己服毒自杀了,这也符合目下情形。至于谁是害他的凶手,咱们自己暗中调查。”
狄郊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道:“也行。但还是等阿翰和辛渐回来商议一下再说。”
王之涣道:“哎呀,这两个人为什么还不回来?”
忽听到有人拍门,二人吓了一跳。王之涣定了定神,走到门边,问道:“是谁在外面?”
一名年轻男子应道:“是我。”却是哥舒翰的声音。
王之涣隔门道:“我和老狄有事商量,没空理你,有事明天再说。”
哥舒翰道:“我都忍了一天一夜了,不能再等了。王公快开门,不然我就闯进来了。”
王之涣不得已,只得开了门。哥舒翰看起来困顿不堪,一进门就嚷道:“我受不了……”忽一眼看到周皓尸体,登时呆住,半晌才问道:“那……那是周皓吗?”
王之涣重新闩好门,道:“你跟周皓是老朋友,难道还认不出来吗?”
哥舒翰道:“他怎么死在了这里?”王之涣道:“这话可就长了,总之是他自己跑来,然后就莫名死在了房间里。目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向官府交代,如何处置尸首。”
哥舒翰颓然坐下来,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忽起身道:“周皓后事就由我来出资操办吧,总算也是朋友一场。”
王之涣道:“你还想着办后事呢。周皓是逃犯,不被把脑袋砍下来挂上城头就不错了。”
哥舒翰道:“这件事,我们完全可以不用告诉官府。”
狄郊道:“那样的话,官府仍然会调派人手继续追捕周皓,浪费大量人力物力。为此而花费掉的金钱,最终还是要平摊到赋税中,由普通百姓承担。”
哥舒翰闻言极是惊异,道:“狄公是名门之后,居然能如此为普通民众着想。”
王之涣道:“你别看老狄严肃,他其实是我们几个人中最仁义的一个。医者嘛,总是多一份关爱之心。”又说了杨思勖已猜到幕后主使是王毛仲,道:“如果不将周皓交出去,家奴和宦官两派多半会打起来。”
哥舒翰这才知道王毛仲是劫走周皓的幕后主使,目的也很简单,只是为了倾陷杨思勖,惊讶异常,道:“这家奴倚仗皇帝宠幸,完全无法无天。”
王之涣道:“周皓倒是会感激王毛仲,毕竟由此脱离了杨思勖的魔掌。”
哥舒翰见周皓死状着实狰狞可怕,便脱下自己衣衫,盖在其身上,又愤愤道:“其实王毛仲和杨思勖都不是什么好货色,倒不如就让他们自己斗去。”
王之涣道:“若只是他二人自行厮打纠缠,你我当然不用多管闲事,可这二人都手握兵权,万一真刀真枪干起来……哎呀,我刚才不该冒昧向杨思勖暗示王毛仲就是劫狱主谋的。”
狄郊道:“无妨。就算杨思勖真的寻去了神秘院落。王毛仲一方理屈,不会真的动上手。加上周皓人已经不见了,他们只会抵死不承认。”
哥舒翰问道:“什么神秘院落?”王之涣便大致说了周皓的见闻。
哥舒翰道:“难怪我几次见到裴府尹和李少尹低声商议着什么,一见我走近便不再多说,原来还有一个神秘院落。”又问道:“那神秘院落中关押的是太平公主吗?”
王之涣大为意外,问道:“哥舒公子为什么这么认为?”
哥舒翰道:“京师里一直有流言说太平公主未死。本来我还不大相信,既然蒲州还有这样的神秘院落,又有禁军看守,还能令裴府尹和李少尹紧张无比,里面的人不是太平公主又是谁?”
王之涣道:“不是太平公主,是个神秘人物,我二人认为极可能是少帝李重茂。”
哥舒翰一时费解,但他也不如何关心神秘院落到底关着谁,只是忧伤又发愁地望着周皓尸首,问道:“眼前这件事,到底要怎么办?”
王之涣道:“我们正等辛渐和王翰回来商议。”
哥舒翰讶然道:“王翰王公人也来了蒲州吗?”
王之涣道:“是,去了府署谈公事。”又想到适才还遇到杨思勖欲赶赴府署议事,这公事应该不会一会儿就完,正好听到瑶花轻叫了一声,便道:“既然阿翰和辛渐人未回来,何不先弄清楚周皓到底是怎么中毒死的?”
三人便来到床边,瑶花勉强从床上坐起,尚且惊魂未定,问道:“刚才那个……是周郎吗?”王之涣道:“是,他中毒死了。”
瑶花道:“中毒?”蹙眉想了想,才会意过来,恍然道:“那为什么我还活着?”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哗啦啦往下掉。
王之涣见她如此反应和神色,已大致断定她与投毒无干,忙道:“先别哭。你先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瑶花茫然道:“奴家也不知道啊。”
王之涣道:“那你说你知道的,从我和老狄离开后说起。”
瑶花努力回想了一会儿,便断断续续讲述了起来:“奴家回来房中,先陪着周郎坐了一会儿。后来周郎说这样干坐着挺尴尬的,不如叫些酒菜,一边饮酒一边聊天。奴家见实在没有事做,便同意了,自己去厨下端了几个现成的酒菜。”
两个人也没什么话说。周皓似是饿了,先大吃了一通,这才开始一杯杯喝酒,喝着喝着便落了泪,说这是他第一次跟瑶花一道饮酒,应该也是最后一次。瑶花听他说得伤感,可又不好空口安慰,便问他可还有未了心愿,不妨说出来,她会尽力去办。周皓则回答说没有,只是他答应了恩人要杀驸马裴巽,怕是没机会做到了。瑶花便安慰他说:人生不过百年,那裴巽已是白头老翁,老天爷自会收了他。周皓夸奖瑶花说得好,敬了她一杯。二人又杂七杂八地说了些太原的旧事,后来不知怎的,瑶花觉得头有些晕,以为是醉了,生怕出丑,便欲起身出去醒酒,不想身子软软的动不了,一会儿人就晕过去了。再醒来时,狄郊已经进来了。
王之涣听了经过,奇道:“难道是先中了迷药?”狄郊道:“听起来很像是这样。”
如此,便能解释为何瑶花没中毒,单单周皓中毒而死了。凶手先用迷烟迷晕二人,再设法进来,将毒药药丸直接投入周皓口中,强迫他咽下。
哥舒翰道:“迷烟好说,可以透过门缝吹进来,可瑶花刚刚说了,她事先已将门闩死,凶手又是如何进房的?”
王之涣道:“也许是跟老狄一样,用尖针一类的东西一点点拨开了门闩。”
狄郊道:“这风险可是有点大。逍遥楼客房门外即是楼廊,且是外走廊结构,庭院中伙计过来过往,抬头便能看见每扇门的情形。而且我进来时门既闩死,表明凶手一定从别的地方出去了,他既能从那地方出去,当然也能从那地方进来。”
王之涣见瑶花仍然害怕得厉害,强行扭转头,不敢看周皓尸首,便叮嘱她不要张扬,让她先去自己房间休息,有需要再叫她。
送走瑶花,三人便来检查套房窗户。外间倒是有两扇窗户没有插上,可套房位于二楼,距离地面几近两丈高,楼下即是花圃,再往外则是围墙。楼层高出围墙许多,即使登上墙头,也距离窗户太远,人力难以抵达。况且围墙外即是街巷,不时有行人来回经过。
狄郊道:“似乎不是从一层攀爬进来的。”
哥舒翰问道:“狄公如何能断定这一点?”狄郊道:“楼下花圃花丛完好如一,没有人踩过的痕迹。”
但既然能肯定瑶花中过迷烟,周皓又确实被毒杀,必然有人设法进来过。狄郊朝两边望了一眼,设想也许会有人自同一楼层房间的窗户出来,再沿墙面攀爬过来。但他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一则这处楼房是木砖混合结构,二楼多用木料,只有在地板高度有很窄的圆木突起,宽仅一寸,根本无法立足。
二来王翰的套房是他个人专用,比普通客房大出几倍有余,即使是紧邻的隔壁王之涣的房间,距离也有两丈余。除非有传说中的神物吉莫靴[3],不然人力实难出现。
王之涣道:“蒲州发生的怪事已经够多了,或许谁真穿了吉莫靴从窗户爬进来毒死周皓也说不准。”
狄郊道:“就目下现场情形来看,凶手只有可能从窗户出入,至于如何做到,则要另说。”
王之涣哈哈一笑,道:“哥舒公子,这下可要感谢你了。”
哥舒翰莫名其妙,问道:“谢我什么?”王之涣道:“谢谢你之前包下了逍遥楼,又将大多数住客赶走,而今要找这投毒凶手,可就容易多了。”
既然凶手是从窗户进出,又极可能是由同层窗户攀爬过来,那么他多半是逍遥楼住客。也只有住客,刻意留心之下,才有可能知道周皓人在王翰房中。只是王之涣等人想到原来暗中一直有双眼睛在盯着己方,且其手中还有毒性剧烈的毒药,不由得脊背发凉。
狄郊道:“二楼都住了哪些人?”王之涣道:“除了我们几个,就是哥舒公子、袁华和公孙大娘师徒,还有还有阿翰和哥舒公子的侍从,不过侍从都住在对面,嫌疑不大。”
狄郊道:“不是还有李白吗?”王之涣道:“已经搬走了。他为了方便拜师,搬去了裴旻宅子边的客栈。”又道:“说到底,哥舒公子和公孙大娘嫌疑最大,因为只有他二人跟周皓有关联。”
哥舒翰怔了一怔,随即抗声辩道:“我和大娘都是周皓的朋友,知道他逃脱欢喜都来不及,如何还会毒害他?”转头看了周皓尸体一眼,忽露出奇怪的表情来。
狄郊随他目光看过去,却没有发现异常,问道:“怎么了?哥舒公子可是想到什么?”
哥舒翰道:“没……没什么。我刚刚看到尸体动了一下。”
王之涣道:“胡说八道。周皓都成那副样子了,七窍流血,流的还是黑血,还能活吗?”
狄郊生性谨慎,便走过去揭开衣衫,伸手探往周皓鼻下,却是没有气息,但他旋即亦露出奇怪的表情来。
王之涣忙赶过来道:“难不成人真的还活着?”狄郊道:“人确实死了,没有气息。可周皓的尸体并没有冷却,也没有出现尸僵。”
王之涣道:“也许跟他所中的毒药有关。”
狄郊道:“人死后不能呼吸,血液凝固,肉体必然要变得强直、坚硬,跟中什么毒无干。”但又不能解释周皓呼吸已经停止的现象,便道:“或许是我才识浅薄,见过的死者症状太少。”
王之涣道:“那么先将这件事放一边吧,我们这就去找住客一一询问。哥舒公子,你自己也是嫌犯,就留在这里看管尸首。老狄,你去找袁华,我去找公孙大娘,咱们速战速决。”狄郊点点头,道:“好。”
其实他二人都不相信事情跟袁华和公孙大娘有关,也不过是走个形式问询一下,又期待也许旁人能提供线索。
王之涣临出门前又想起一事,回头问道:“对了,哥舒公子刚才进门时,嚷嚷受不了了,受不了什么?”忽听到公孙大娘在楼廊中叫门道:“十娘,我回来了,开门吧。”便改口道:“哥舒公子先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你的事回头再说。”
狄郊来到袁华房间前,举手正待敲门,忽听到里面有女声道:“不行,我不能这么做,不然只会连累袁公。”袁华则声音低沉,听不到在说什么。
狄郊不愿意在门外偷听他人对话,便敲了两下门,叫道:“袁兄,我是狄郊,劳烦开一下门。”
门应声而开。袁华面色严肃,问道:“狄兄已经知道了吗?”狄郊一怔。袁华道:“先进来再说。”
狄郊见房内只有袁华一人,料想适才说话女子不愿意见客,躲了起来。他虽信任袁华,却不知道女子身份,当然不便开口便提及周皓死在了隔壁房内,可又不能沉默,只得踌躇道:“冒昧到访,希望袁兄不要见怪。事关府狱劫囚那件案子,不知袁兄可否方便去我房内……”
忽见帷幔后走出一人来,却是梅雪。梅雪曾是王翰侍女,依然以下人身份自居,上前行了一礼。
袁华道:“狄兄要找的人,就是她吧?”
狄郊大为意外,问道:“袁兄如何会认得梅雪?”袁华道:“我从突厥回来后,惊闻妻子噩耗,痛不欲生,一度厌恨官府草菅人命。有一次无意中救了一名被官兵追捕的受伤女子,就是梅雪了。”
自那之后,梅雪一直留在袁华身边,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帮他抚育儿女。这次袁华上京告王毛仲的状,梅雪不顾逃犯身份,仍一路跟随。但皇帝和有司庇护王毛仲,二人在京师毫无所获,只得动身返乡。
狄郊蓦然醒悟,心道:“我知道梅雪为什么会口吐飞针了。她见到袁华因妻子枉死而郁郁不乐,便想为他夫妇报仇,不知从哪里学了这一骇人绝技。王毛仲近日会来蒲州,她只需要找机会接近他即可。甚至她在城门被捕,也极可能是有意泄露行踪。她之前在太原所牵涉的降胡案子,正是由王毛仲负责。王毛仲人到蒲州,得知她被捕后,一定会亲自审讯,那么她那一手飞针绝技便可派上用场。不想机缘巧合之下,劫狱者劫走周皓时,顺带劫走梅雪奸淫取乐,而这些人正是王毛仲手下。本来二人必死无疑,梅雪预备杀死王毛仲的飞针,竟成为救命之关键。”
梅雪见狄郊缄默一时,问道:“听说是狄公和王公负责劫狱的案子,我是当事人,难道没有什么话要问我吗?还是因为狄公见过周皓,他已将事情经过都告知狄公了?”
狄郊转头去看袁华,袁华点点头,示意梅雪是可信之人。狄郊便道:“不错,我已经见过周皓,他大致讲述了你们被劫及逃脱的经历,只是未提及那处神秘院落之事。”
梅雪点头道:“是,院落主人逼迫我和周皓发下毒誓,不能泄露那处院落的任何事。”
狄郊忽想到一处关键——之前他和王之涣认为神秘院落主人是唐中宗幼子李重茂,李重茂还要周皓和梅雪去杀驸马裴巽,足见他心中愤恨未平,但他又为何要让二人发誓对院落之事保密呢?将他被囚禁在蒲州的消息传扬开去,说不定会有人想利用他的名头作乱而出面营救他。一旦成功,他的处境起码要比现下好许多,而且杀十个裴巽都不是问题。莫非他自知天下大势已定,篡权夺位万难成功,还是已经心灰意冷,再无争权夺利之心?
梅雪又道:“不过跟院落无关的事,我都可以说。狄公想知道什么?”
狄郊道:“非但官府中人在找你,那伙儿人也在追捕你,你应该是才刚刚到逍遥楼不久,之前藏身在哪里?”
梅雪奇道:“狄公如何知道我刚到这里不久?”狄郊道:“你一路行来,身上热气还未散尽,到这里应该不过一刻工夫。”
梅雪叹了口气,道:“什么都瞒不过狄公。”又告道:“之前我一直藏身在河中府少尹李崇简家里。”
狄郊大吃一惊,道:“什么?你……你竟然藏在李崇简家中?”
梅雪道:“是,而且是李崇简自己收留了我。狄公难道还不知道吗,那些从大狱劫走我和周皓的人,是王毛仲的手下。”
狄郊道:“当真是他们。我和王之涣推测过,但没有实据。不过周皓也不知道劫囚者的身份,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梅雪道:“说来话长,可这少不得要牵连出院落的事。嗯,也许我可以换个法子说。”想了想,道:“狄公可有听过太平公主未死的传闻?”
狄郊立即会意到她言外之意,无非是暗示神秘院落主人即是太平公主,而不是他所认为的李重茂,不由骇然张大了嘴。
梅雪道:“这段故事,我曾听旧主王翰公详细提过,既然提到太平公主,不妨重新拿出来说一说。当年天后召回庐陵王,立为太子,又怕她身殁后武氏与李氏互相仇杀,曾召太子、相王、太平公主与公主丈夫武攸暨、武三思五人盟誓,称永不相负,并告天地于明堂,铭之铁券,藏于史馆。太子即是后来的中宗,相王即是后来的睿宗。太平公主败后,当今圣上欲赐死公主。睿宗以太上皇身份出面求情,并示以铁券。铁券上留下名字的五个人,武攸暨早已病死,武三思被中宗太子李重俊所杀,中宗亦已薨逝,只剩下睿宗和太平公主二人,因而太上皇格外感慨。当今圣上碍不过父皇情面,遂将公主秘密圈禁起来。又怕公主党羽太盛,死灰复燃,便对外宣称已将公主赐死,以绝人望。”
狄郊道:“原来传闻是真的。”
梅雪道:“这是狄公自己领悟的,可不是我说的。既然狄公已经知晓了最关键的一点,那么我便从我和周皓逃离那处院落后说起。”
梅雪与周皓分手后,赶来西门一带,刚好遇到骑着高头大马的河中府少尹李崇简。她一眼认出对方正是在院落外见过的男子后,不由十分好奇,悄悄向路人打听后,才知道对方是太平公主之子。与周皓惘然不知不同的是,梅雪滞留在院落中时,曾无意从窗缝窥见一名老年女尼,对其容貌气度印象深刻。此刻再见到李崇简,觉得其相貌酷似老女尼,由其身份,立即想到老女尼便是太平公主。遂一路跟着李崇简到了李宅,自称是京城来的信使,有要事禀报。李崇简刚从官署回到家,正坐着发呆,闻报便命人引了梅雪进来。
梅雪进来厅堂后,取下兜帽,自亮身份。李崇简惊见失踪女犯出现在自家厅堂,忙命人拿下。梅雪却说出了在某处见过李崇简一事。而那处院落警戒一直由左武卫大将军王毛仲手下禁军负责。
李崇简立即会意到是王毛仲手下从府狱劫走了囚犯,又不知梅雪知情多少,便命侍从退开,请她坐下,好言好语问她登门拜访有什么目的。梅雪称已知道太平公主人在蒲州,而李崇简则是看管母亲的狱卒。她已经将这件事告知可靠的同伴,若是她有任何不测,同伴即会广而告之,将此事散布开去。
李崇简听到对方语气中隐有勒索之意,不悦地道:“娘子将消息散布开去又能如何?家母被囚,我奉命看管她,这都是当今圣上的命令,我只是不得已遵从而已。”
梅雪不无讽刺地道:“李少尹父亲被天后所杀,母亲被李少尹最好的朋友——也就是当今皇帝囚禁,兄弟、妻子、儿子也尽被当今皇帝屠戮,只剩了李少尹一个孤家寡人死皮赖脸地活着,居然还好意思奉仇人之命看管自己的亲生母亲。这消息传扬开去,李少尹走到路上,旁人看你一眼,都觉得是玷污了自己的眼睛。”
李崇简的锋芒锐气早已被岁月和际遇磨平,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只颓然跌坐在榻上。过了好半晌,才问道:“娘子想要什么?”
梅雪一心想为谢瑶环报仇,便道:“我要在李少尹家中躲几天。等王毛仲人到时,再请李少尹设法将我带近他身边。”
李崇简已由梅雪际遇猜到是王毛仲手下劫走了囚犯,闻言道:“北门奴与宦官一党素来不和,王毛仲劫走周皓,多半是想让杨思勖难堪。他手下人劫走你,难道是你二人有私仇不成?”
梅雪本不知道劫狱者身份,原先还以为是李崇简手下,或是跟其有干系之人,此刻竟意外得知原来主谋是王毛仲,一时怔住。她本要为袁华刺杀王毛仲,既然知道其人不顾纲纪、为一己之私劫走重囚,便无须再脏自己的手,只需要将这案子捅出去,自有高力士、杨思勖、宇文融等人去对付王毛仲。
会意过来后,梅雪也不说破,只模棱两可地说了两句,便在李府住下来,预备晚上时离开。但李崇简却甚为警惕,派了多人看守,将她软禁在后院。
正无法脱身之时,前院忽然有兵刃交接声,似是出了什么意外。看守急忙赶去查看,梅雪便趁机从后墙翻了出来。袁华因与王翰等人相识,到蒲州时便提过要住逍遥楼,梅雪料想他多半来了这里,遂一路寻来,向伙计打听了姓袁的客人,寻到袁华。
狄郊道:“你说你在李府时听到前院有兵刃交接声?”梅雪道:“是,不过我翻墙时已然没有动静了。也许是下人喝醉了酒闹腾。”
狄郊道:“那么娘子目下有什么打算?”
梅雪看了袁华一眼,道:“如果狄公不拿我送交官府的话,我打算先离开逍遥楼,以免牵累袁公。”
狄郊一时踌躇不语。
袁华便道:“我知道梅雪曾为降胡内应,还杀了无辜之人,该接受律法制裁。然她是为了我才留在中原,这次也是为了替我爱妻报仇才有意落入官府之手。她……”
他既想为梅雪求情,请狄郊权且放过她,转念想到自己正为害死爱妻的凶手不能伏法而痛不欲生,一时又难以说出口。
狄郊道:“袁兄的意思我明白。”又对梅雪道:“之前娘子对周皓说的那些话,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梅雪脸微微红了起来,道:“那么王翰公他……哦,我适才看到了侍从,所以知道王公人也在这里。”
狄郊道:“阿翰人刚到蒲州,去了府署,还没到逍遥楼。”又道:“先不说你的事,你人在袁兄房中,我就当完全没看到。袁兄,你今晚一直在房中吗?”
袁华点点头,问道:“逍遥楼可是出了什么事?”狄郊道:“周皓死在了阿翰房中。”大致说了经过。
袁华呆了一呆,不由得转头去望外间窗户。狄郊只说了周皓被毒死,尚未提及凶手是从外窗进出,见状很是意外,问道:“袁兄莫非看见了什么?”袁华踌躇道:“这个……我不能说。”
狄郊道:“为什么?”袁华道:“因为……”
忽听到门外哥舒翰喊道:“狄公,狄公,你人在里面吗?”语气甚为急促,似是发生了大事。
狄郊忙开门出来,问道:“怎么了?”哥舒翰道:“刚才……刚才周皓又动了一下。”
赶回王翰套房,周皓仍是那副样子躺在原处。狄郊忙揭开盖头衣衫,上前检视一番,除了尸体没有出现尸僵、尸斑等惯常现象外,其他并无异常。
狄郊道:“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哥舒公子是不是看错了?”
哥舒翰道:“适才他的头是被衣服盖住的,我看到鼻孔那处被吸了下去,似是活人在吸气。真的,我亲眼看到的。之前我也看到过一次。”
王之涣听到哥舒翰喊叫,闻声敲门进来,问道:“怎么回事?”
狄郊道:“哥舒公子说看到周皓动了,暂时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想了想,又将衣衫盖到周皓头上。
王之涣道:“公孙大娘那边没什么可疑,她才刚刚从外面回来。我已将周皓被毒死一事告诉了她,她说一会儿就过来。”又问道,“袁华那边呢?”
狄郊道:“我的收获比你大,袁华是知情者,但他不肯明说。我还在他房中见到……”忽见尸体鼻孔处的衣衫果然被凹了下去,似是周皓在吸气一般。
哥舒翰忙道:“狄公看见了吗?适才也是这样。”
狄郊道:“看到了。”忙揭开衣衫,伸手探鼻,仍然没有气息。
王之涣道:“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成是要诈尸?”狄郊道:“我也不知道。再试一下看看。”又重新将衣衫盖回去。
正好公孙大娘、袁华在外面叫门,王之涣便开门让二人进来,告道:“一会儿如果看见吓人的场面,千万不要叫出来。”
公孙大娘道:“这就是周皓吗?”想上前揭开盖头衣衫。狄郊忙道:“等一下。”
公孙大娘道:“怎么,他的死状很吓人吗?”王之涣道:“娘子别着急,吓人的还在后头呢。我们怀疑周皓要诈尸。”
几人等了好大一会儿,又见到周皓鼻孔上的衣衫被吸了下去。王之涣道:“看见没有,吓人吧。”
袁华道:“看起来他仍然有呼吸,那不是表明人还活着吗?”狄郊道:“不错,袁兄提醒得极是,周皓只是假死。”
哥舒翰道:“假死?那是说周皓还活着吗?”狄郊点点头,道:“周皓仍然有呼吸,只不过比平常人要慢许多,所以看起来就跟死了一样,也难怪他身体没有出现尸僵和尸斑。”
王之涣道:“那怎么办?老狄有法子救醒他吗?”狄郊道:“我没法子,只有下毒害他的人才有法子救他。公孙大娘,你说是也不是?”
旁人一齐望着公孙大娘。王之涣道:“呀,难道是公孙大娘你给周皓下了毒?”
公孙大娘倒是颇为镇定,只问道:“狄公如何认定是我?我可是刚从外面回来。店家和伙计都可以作证。”
狄郊道:“娘子是唯一有可能这么做的人。”
之前狄郊和王之涣以为周皓是被毒杀,凶手是从窗户进出,姑且不论其如何办到,但对方必定是逍遥楼住客。由于哥舒翰包下了逍遥楼,住客寥寥无几,袁华、哥舒翰、公孙大娘遂均被列在嫌疑名单上。三人只是因为住在逍遥楼而名列嫌犯,但袁华跟周皓素不相识,其人又正因为告状不成而落寞消沉,大概是没有心思翻窗越墙去毒杀周皓的。公孙大娘和哥舒翰则是周皓的故交,尤其公孙大娘与周皓更是交情不浅,一度也因此被怀疑涉入劫狱案。基于此点,他二人也不可能毒杀周皓。如此,周皓中毒而死便是一桩悬案,狄郊和王之涣分去找袁华、公孙大娘询问,其实也只是想了解是否还有其他线索。
然目下既确认周皓只是假死,那么公孙大娘就立即跃为首要嫌犯。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爬进王翰房间,往周皓嘴里灌下假死药,再假意外出,直到刚才才回来,造成案发时她人不在逍遥楼的假象。等到众人均以为周皓中毒身亡后,她再设法盗走尸体,以药物解救。
王之涣道:“哈,原来第一预感还是对的,娘子从一开始就想救周皓,这也是你来蒲州的目的,对不对?”
公孙大娘也是个爽快性子,居然点头承认,道:“是。”
原来公孙大娘主动协助狄郊、王之涣查案,并搬进逍遥楼居住,其实也是想通过二人找到周皓下落。今日瑶花神神秘秘到大堂找王、狄二人时,公孙大娘立时便起了疑心,怀疑事情跟周皓有关。因为周皓原先是大风堂管事,无法可想时,极可能回头来找辛渐等人,她遂命弟子李十娘跟去。
李十娘一直躲在王翰房门外偷听。也有伙计看到她,但她只是个小女孩子,又坐在楼廊上,一副天真无邪模样,旁人也只以为她在玩耍。但周皓在房中与王、狄二人的一番对话,全被李十娘听到。
王、狄二人开门出来时,李十娘迅疾溜到楼道口,因不及回房,便假意坐在那里玩耍。而王之涣和狄郊浑然不觉,还欲将周皓一事告知公孙大娘。拍门时,公孙大娘人就在房中,却令李十娘称自己出去了。
王之涣和狄郊离开后不久,天色即完全暗了下来。李十娘自小在杂耍班长大,是走绳爬杆高手,结束停当,便自房间窗户出去,一路来到王翰套房外。先自窗缝中吹入少量迷烟,瑶花和周皓闻之即晕了过去。李十娘旋即打开窗户,跳了进去,取凉水泼醒周皓,告道:“我是公孙大娘弟子,奉师命来救你。”
周皓“啊”了一声,道:“想不到大娘心中还记得我。”又道:“我是重犯,只会连累你们,你快走吧。你和大娘有这番心意,我已深感大德。”
李十娘从怀中摸出一粒漆黑丸药,道:“这是大娘以剑术向异人换得的奇药,你吃下后会进入假死状态,到时人人认为你死了。我和大娘便会设法偷取你的尸体,将你救活。”
周皓闻之十分惊异,道:“大娘竟肯为了我以剑术换药,我……我真是三生有幸。不过十娘怕是不知道,我是朝廷重犯,就算我人死了,官府也会斩下我首级,挂在城门示众的。”
李十娘道:“这一点,大娘早已料到,她自有法子应付。”也不待周皓推辞,便将丸药塞入他口中。
周皓旋即倒下,七窍流出黑血,样子看起来十分恐怖。李十娘便又从窗户原路返回。只是想到周皓的惨烈死状时,心中有些害怕,不小心弄出了动静。当时她刚过了袁华的房间,袁华闻声推窗,探头出去,见到了贴在墙上的李十娘。李十娘倒也镇定,只报以灿烂一笑。袁华认出她是住在隔壁的女孩子,虽然惊讶,可也没心思管别人的闲事,也只是回笑了一下。
李十娘回到房中后,说了被袁华看到一事。公孙大娘在楼廊遇到过袁华,又从店家那里知道了他的来历,料想他不会声张,但还是先来到袁华房中,告道:“我是公孙大娘,我的女徒儿适才练功淘气,希望没有惊扰袁公。”
袁华道:“逍遥楼外挂着‘公孙大娘已搬离’大牌子,想不到大娘就住在我隔壁。久仰,久仰。”
公孙大娘略微客气几句,便告退离去。她从后门溜出酒楼,在外面逛了一大圈,方才从正门进来。
王之涣听了大概经过,道:“不过娘子用毒药造成周皓假死这一招并不是很好用,周皓是重犯,他人死了,官府也不会放过他尸首,会砍下他首级,送去太原示众。”
公孙大娘道:“王公以为我没想到这一点吗?”
王之涣奇道:“娘子早想到了?那么你预备如何做?”公孙大娘道:“这样做。”
她走到王之涣身边,蓦然袖出一柄小剑,抵在他腰间。
王之涣大吃一惊,道:“娘子挟持我做什么?我又不能代表官府。”
一旁哥舒翰也忙叫道:“王公是自己人,大娘有话好说。”
公孙大娘道:“我要狄公向官府出示证明,称周皓得了传染性恶疾,尸体不能碰,得立即烧掉。再助我救出周皓。”
狄郊道:“大娘是让我做伪证吗?”
公孙大娘道:“这不是伪证,这是事实。大家都亲眼见到周皓的样子,确实是中了恶毒。我若不及时以药物施救,那么他就会真的死去,而且会变成一具病源,会传播可怕的尸毒,包括他的首级。狄家祖训,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这一点,狄公已然做到了。狄公自称悬壶济世,难道就忍心看到许多无辜者因感染尸毒而痛苦死去吗?”
王之涣皱眉道:“大娘说的可是真的?我怎么看你不像是这种人?而且我觉得你挟持我,也不过是表面做做样子,好让我们几个摆脱助重囚逃走的内疚。”
公孙大娘道:“随你怎么想。总之,狄公不答应,我就不松手。”
狄郊道:“好,我答应娘子。”又道:“但这件事,必须得有官府的人在场,不然我们几个都有暗纵周皓的嫌疑。”公孙大娘道:“好。”
狄郊道:“哥舒公子,劳烦你派人去府署,告知裴府尹,说周皓死了,须得立即处理尸体,请他派人来。”
哥舒翰道:“那要怎么说周皓这件事?”
王之涣道:“还是那种说法,就说周皓自己跑来逍遥楼,对我和老狄说了昨晚遭遇,然后就死了。也许是他自己服毒自杀,也许是被劫走他的人事先灌下了毒药。至于哪种,让裴府尹自己想去。”
哥舒翰应了一声,自出去叫人。
公孙大娘这才收了小剑,莞尔笑道:“得罪了。”王之涣道:“没事。听到老狄答应,我也松了口气。”
公孙大娘道:“那么这件事……”王之涣道:“只有这屋里的几个人知晓,不会再有别人。不,还是算上辛渐吧。他一直很牵挂周皓。”
公孙大娘道:“那就一言为定。我先回房了,等官府的人到了,我再过来善后。”
狄郊道:“等一下。河中府的官差廖氏父子,是不是公孙大娘你杀的?”
王之涣大为意外,道:“怎么又是公孙大娘?”公孙大娘也道:“对啊,怎么又是我?”
狄郊道:“娘子一开始就谋划要营救周皓,这是你自己承认的。我怀疑你当晚到府署寻裴旻将军比剑,亦是谋划的步骤之一。”
公孙大娘早预料到民间、军中两大高手对剑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特意将场地选在了衙门外的广场,又命女弟子李十娘事先做好准备。等到府署空无一人时,李十娘潜进大狱,预备以假死奇药喂服周皓。只是她晚到了一步,王毛仲手下已经抢先劫走了周皓。
假设没有王毛仲手下劫囚这件事,李十娘顺利让周皓吃了假死药,周皓当晚即死。狱卒们看到他七窍流血的惨状,也无人会怀疑他只是假死。大唐律法,死于非命者必要先经官府验尸,这时候,仵作廖充便该登场了。那假死奇药当真神奇无比,连狄郊这样的行家都差点儿被瞒过,更不要说普通人。仵作廖充是老行尊,也许会发现端倪。更重要的是,正如王之涣所言,即使周皓人死去,官府还是要枭其首级,送往太原示众,若是廖充出具文书,证明周皓中了感染性剧毒之类,那么他的尸首便无人敢碰,会被立即送出去火化。
公孙大娘既自称早已想到周皓死后被斩首的对策,必然事先已经在廖充身上下了功夫,许以重金之类。然当晚事情不成,交易就此作罢,大概廖充仍然贪图钱财,想要勒索公孙大娘。两者起了争执,公孙大娘遂怒杀了廖氏父子。她武艺高强,对付这对父子完全不在话下。
之前王之涣和调查这起父子命案,一直以为凶手是针对狱长廖禾,仵作廖充只是被顺带灭口,全然没有想到父亲才是凶手的目标,儿子只是陪衬。
王之涣听完狄郊分析,亦觉有理,忙问道:“这件案子有许多疑问,我们正头疼无法结案呢。公孙大娘,你是怎么做到的?”
公孙大娘道:“我没杀人。二位有证据便可逮捕我,没有证据就是诬陷。”
王之涣道:“那么娘子助重囚逃走,适才还挟持我做人质,是不是早该被逮捕了?”
公孙大娘道:“我做过的事自会承认,我已承认我是为周皓而来,没做过的事,我不想背负恶名。”
一旁袁华忽插口道:“我信得过公孙大娘。”
狄郊道:“那好,娘子说没有杀人,我也信。那么娘子有没有事先收买仵作廖充呢?”
公孙大娘微一犹豫,即点头道:“有。不过就算廖充什么都没做,我仍然如约将钱付给了他。”
王之涣忽尔一拍脑门儿,道:“呀,我想起来了!我知道廖禾身上那道环状血渍是什么造成的了,是十娘手腕上的珠钏。我曾见哥舒翰戴过,后来又在十娘手腕上,但今日在楼道遇到十娘时,她手腕上却没见到珠钏。公孙大娘,你将珠钏也给了廖氏父子,对不对?”
公孙大娘很是惊奇,道:“二位当真了得,片刻间便能将诸多支离破碎的线索串起来。”
王之涣道:“但我们还是不能解释诸多物证中的矛盾之处。廖禾被杀后,他身上的珠串不见了,所以公孙大娘师徒仍然嫌疑最大。是娘子的弟子十娘杀的,对不对?所以娘子才坚称自己没有杀人,却不肯说明情由。”
公孙大娘不答。王之涣问道:“娘子这副表情,等于是默认了吗?”公孙大娘道:“那好,我承认是我杀了廖禾。”
王之涣道:“娘子是如何杀的人?娘子可得说仔细了,这是证实你是不是凶手的重要口供。”
公孙大娘想了想,道:“之前我找到仵作廖充,没有用本名,只是说有位朋友关在牢里,想服毒自杀求个全尸。廖充立即说他儿子是狱长,只要出得起钱,便可以代将毒药送进牢房。我一度动过心,可廖充索价太高,后来我还是决意按自己计划进行,只请廖充在周皓死后确保他不被斩首。当晚府狱发生之事,各位已然知晓。事虽不成,我仍然将余下的一半报酬给了廖充,希望他能就此保密。然后来廖充听到旁人说起广场上的对剑,觉得我很像公孙大娘……”
廖充起疑后,正好在大街上撞到人们围观跟踪公孙大娘,登时又惊又喜,还特意跟随人流赶去逍遥楼看热闹。回家后,他将经过告诉了儿子廖禾。廖禾欲向上头告发公孙大娘,廖充却不同意,道:“那公孙大娘曾是梨园子弟,天下知名。就算告发她,她也是罪不至死。说不定日后再得到皇帝宠幸,处于上风,你我日子可就难过了。不如拿这件事来勒索她,她永远处在下风,我们不但可以得到她的钱,还能得到她的人。”当下计议已定。
廖禾请人带了个口信去逍遥楼,约公孙大娘来家中谈谈。公孙大娘情知不妙,但仍然携着徒弟来到廖家。她事先有所准备,已带上了全部财物。但廖氏父子仍然欲壑难填,取走了李十娘手腕上的珠钏不说,还强逼公孙大娘嫁给廖禾为妻。公孙大娘愤然欲走,廖禾却扯住她衣袖不放。她一时冲动难耐,便袖出小剑,刺了对方一剑。
廖充本坐在一旁悠闲地饮酒,见忽起变故,立即起身,但不知为何他又跌坐回去,随即便一动不动了。
公孙大娘上前一探廖充鼻下,竟是鼻息全无。料想他年岁已大,又身患隐疾,见到儿子被刺,便暴毙身亡。她虽然懊悔,然事已至此,也无法可想,只能转身离去。
王之涣奇道:“竟是这样吗?”公孙大娘道:“是。”从袖中取出小剑,道,“这袖剑就是凶器。”
那袖剑与匕首差不多大小,刃身却窄得多,宽不及半寸。王之涣仔细看了看,又将之递给狄郊。
狄郊道:“人不是十娘杀的,她还是小女孩,个子矮小,怎么可能刺中廖禾胸口?但公孙大娘之前坚称没有杀人,等到之涣怀疑十娘时,大娘便又改口说自己是凶手,明显有替人揽过之意。虽然凶手不是十娘,但肯定是个跟十娘同样重要的人。还有,真凶刺中廖禾时,大娘人也在现场,对不对?”
公孙大娘道:“不,我就是真凶。”
狄郊道:“以娘子武功,一剑未能杀死廖禾,这不奇怪吗?”
公孙大娘道:“什么,廖禾不是死了吗?”王之涣道:“死是死了……”
门外忽有人道:“你们别再逼大娘,人是我杀的。”
袁华忙去拉开门,自称是杀人凶手的竟是哥舒翰。
王之涣道:“啊,之前有邻居看到一名富家公子进了廖家,还说那位公子走路姿势怪异,似是腰间受了伤,原来是哥舒公子你。”
哥舒翰道:“是我。”遂大致说了经过。
当时哥舒翰骑马带着侍从前去府署,欲向裴伷先打听东城的重要场所到底是什么,但走不多远,便看到了公孙大娘师徒行色匆匆往西门方向而去。李十娘手中还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似是钱财。哥舒翰一时好奇,便下了马,命侍从先牵马回去,自己悄悄跟了上去。
公孙大娘进了廖家院子后,哥舒翰不知道对方为何来到这处普通民居,也紧跟了进去。先是躲在门外偷听,这才知道原来公孙大娘是因为周皓才被勒索,开始颇为失落,但旋即又为周皓有这样的朋友而高兴,亦为自己勇气不及女子而羞愧。后面廖氏父子狮子大开口,越说越离谱,哥舒翰则越听越是气愤,几次都欲冲出去,又想到公孙大娘个性坚毅,或许能自己解决,便一直隐忍不发。
廖禾勒索财物还不算,竟要求公孙大娘嫁给他做妻子。公孙大娘斥责他不可理喻后,转身欲离去,却被廖禾扯住衣袖不放,还嬉皮笑脸地以言辞挑逗调戏。哥舒翰勃然大怒,立即冲了进去,怒斥廖禾无耻。廖禾曾在府署见过哥舒翰,知其是富家公子,见对方也卷入进来,愈发高兴,又借口哥舒翰亦图谋营救重犯周皓,索以财物。哥舒翰心中杀机顿起,他的佩刀已被人当街夺走,身上没有其他兵刃,但他知道公孙大娘双手手臂均装有袖剑,便上前握住她手臂,一按机括,往前一推,以袖剑杀了廖禾。
廖充本一直笑嘻嘻地坐在一旁饮酒,见哥舒翰忽然出手杀人,大吃一惊,蓦地站起,但又软了下去。公孙大娘上前查看时,他人已经没气了。
哥舒翰只是一时冲动,眼见廖氏父子瞬间皆丧命眼前,不禁有些害怕起来。还是公孙大娘道:“先离开这里再说。”
三人遂离开廖家,绝口不提适才发生之事。
然哥舒翰第一次杀人,心中难平,有心向王之涣求助,却不想王之涣被折冲都尉裴旻叫去,反而成了廖氏父子命案的调查者。哥舒翰曾亲眼见识过王之涣的本领,愈发难安,终于忍不住精神重压,欲找王之涣吐露真相,却凑巧撞见了周皓中毒惨状,转移了注意力,一时不及提起。
哥舒翰并不知道公孙大娘跟廖氏父子之间的具体交易,还以为她只是托狱长廖禾营救或是照顾周皓,绝想不到还有假死奇药一事,因而也不知公孙大娘其实才是“毒死”周皓的真凶。正是他自己发现了周皓尚有呼吸,假死秘密就此揭开,也随之引发了狄郊对廖氏父子一案的怀疑,公孙大娘成为首要嫌凶。他在门外听到她宁可自己承认杀人罪名,也不肯牵扯出他来,既令他意外,亦令他感动。他不愿意看到旁人代己受过,遂出声说出真相。
狄郊道:“我有个问题,哥舒公子以袖剑刺中廖禾后,应该拔出了袖剑,那么,他随后是怎么倒下的?”
哥舒翰道:“他捧着胸口,先是跪了下来,随即向前倒,伏在了地上。”又转头去看公孙大娘。
公孙大娘点了点头,示意情形确如其述。
狄郊道:“廖禾勒索走十娘的珠钏,应该是顺手放入了怀中。他倒下后,哥舒公子可有取出珠钏来?”
哥舒翰道:“当时心慌意乱,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大娘倒是提走了原先带去的财物。”
王之涣道:“哈哈,那么我可以很开心地告诉你们,哥舒公子不是杀人凶手。”
哥舒翰一呆,道:“什么,廖氏父子不是都死了吗?就算廖充之死跟我没有直接干系,廖禾也是我亲手所杀。”
王之涣道:“不是。你以为自己杀了廖禾,其实他没死。公孙大娘以为廖充断气了,其实他还有气。”大概了说了现场情形。
哥舒翰不由得目瞪口呆,道:“原来后来又有人进去过,用廖禾佩刀杀了那对父子。”
如此,便能解释所有的疑点——公孙大娘师徒和哥舒翰离开后,又有人因为某种目的悄然进来,而意外惊厥过去的廖充正好醒来,那人便取了桌上廖禾的佩刀,一刀杀死廖充,顺手将刀丢在一旁。
凶手正要出门时,又被廖禾伸手拉住裤腿。他遂将廖禾踢翻过来,捡起佩刀,朝其胸口插下,或许是刻意,或许是凑巧,佩刀正好插在原先剑伤上。由于袖剑极窄,剑伤遂为刀伤覆盖。凶手杀死廖禾,又留意到他衣衫上的环状血渍,遂从其怀中取走了珠钏。
狄郊问道:“公孙大娘不知道后面出现的真凶是谁吗?”
公孙大娘莫名其妙,道:“我如何会知道?”王之涣道:“如果那人不出现,娘子和哥舒公子都难逃法网。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帮了你们二位。”
哥舒翰道:“莫非二位认为真凶看到了我们之前在廖家的争执,会来找我们勒索?没有,还真没有人来找过我们。也许那人杀人跟我杀人根本就是两回事,他本来就是要去杀廖氏父子的。”
狄郊道:“有可能是独立的两回事。但太过凑巧的独立事件一般都会有关联。”
哥舒翰道:“什么凑巧,我怎么看不出来?”
狄郊道:“你先用袖剑刺了廖禾一剑,真凶的那一刀凑巧插在了同一位置,完全覆盖了原先伤口,导致我始终认为廖禾身上只有一处刀伤。这种机会微乎其微,几乎不可能发生,因而凶手刻意的可能性极大。”
哥舒翰仍是不解,问道:“那又如何?”王之涣道:“这就表明真凶心机深刻而且小心谨慎,能预先布局,干扰之后官方的调查。他到廖家必然是出于某种目的……”
公孙大娘问道:“后进来的那人杀了廖氏父子,难道他去廖家不是为了杀人吗?”
王之涣道:“不是。凶手这样谨慎性格的人,忽然跑到廖家,用现成的佩刀杀了人,可能吗?他要杀人,事先必定做好周密准备,携带好凶器之类。”
哥舒翰道:“或许这就是凶手的狡猾之处,他也许事先准备了凶器,但进屋时看到了廖禾的佩刀,遂用其作为凶器,令人无法追查。”
王之涣道:“你说得也有可能。但凶手进屋时,廖禾已经倒下,身下还有一摊血迹。廖充瘫在交椅上,死活不知,出于防卫心理,凶手必定拔出自己的兵器,作为自卫或是出击准备。而这时候,交椅上的廖充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双目闭紧,然后突然张开,大力瞪了一下眼珠。哥舒翰吓了一跳,忙道:“我明白了,王公推测的极是。凶手事先并没有携带兵器。他是见到廖充醒过来后,这才仓促取了案上佩刀,杀了廖充。”
王之涣十分得意,又续道:“那么这个人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去了廖家,见到廖氏父子那般情形,非但不予救助,还取刀杀了人呢?如果是仇家,他事先没有准备凶器。如果是去盗窃财物,内室箱柜根本没有动过。”
公孙大娘很是不满,道:“王公就别卖关子了,明说好了。”
王之涣道:“我怀疑那人是跟在公孙大娘身后去的。他其实躲在暗处,看到廖家内发生的一切。但他没有声张,还在事后进屋杀了廖氏父子,极可能他想维护娘子你。所以适才老狄才会问娘子知不知道真凶是谁。”
公孙大娘凝思一会儿,总算会意了这里面微妙复杂的推理,道:“目下我还不知道那人是谁。如果我日后知道了,也一定不会告诉官府。”显然是对真凶除掉廖氏父子深怀感激之意。又道,“我知道廖氏父子罪不至死,然那人终究是为了我杀人,就跟哥舒一样,人当知恩图报,不然与禽兽无异。”
王之涣遂道:“哥舒公子,你想不想知道真凶是谁?”哥舒翰道:“当然想知道。”
王之涣道:“我教你个法子,那人取走了珠钏,你绘出珠钏图形,派人送到各家首饰铺、质库去,如果有人拿珠钏来卖或是典当,便悄悄记下他的名字住处。”哥舒翰道:“倒是个好法子。”
公孙大娘皱眉道:“还惦记珠钏做什么?只要救出周皓,我便会离开蒲州。”
哥舒翰听了,便默不作声地退到一旁。
狄郊问道:“解救周皓的最后期限是什么时候?”公孙大娘道:“这药药效是十二个时辰。”狄郊道:“应该来得及。”
忽听到蒋大在门外叫道:“王公、狄公,您二位在里面吗?李白李公子来了,说有急事要见二位。”
王之涣听蒋大声音焦急,不知是什么事,便留下袁华、哥舒翰、公孙大娘三人在房中,自己与狄郊出来。
蒋大迎上来,先低声告道:“李公子受了伤,小老儿已将他引到楼下空房。而且一命伙计关了楼门,熄灭门外和大堂灯火。”
狄郊问道:“蒋翁为什么要这么做?”蒋大道:“李公子受的伤不是普通伤,狄公下去一看便知。”
狄郊忙取了药箱,与王之涣一道朝楼下房间赶来。推门进去,却见李白坐在灯下,双手努力撑着案桌边缘,表情十分痛苦。他背上斜插着两支黑杆羽箭,正是禁军专用的箭支。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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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漕渠:人工挖掘或疏浚的主要用于漕运的河道。
[2]集州:今四川南江。房州:今湖北房县。
[3]传说为隋宫旧物,人穿上它后可以飞檐走壁,轻而易举,所以又被称为“壁龙”。隋亡后归霍国公柴绍(娶唐高祖李渊第三女平阳公主)所有。其事迹来历见同系列小说《大唐游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