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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矰缴相缠

书籍名:《开元悬疑录:将进酒》    作者:吴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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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帝曾六次到汾阴祭祀后土,并在此留下了千古绝赋《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萧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清新隽永,缠绵流丽,表达既留恋于富贵,又慨叹岁月匆匆、人生易逝的矛盾心理。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唐 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去往廖家路上,裴旻介绍了廖充、廖禾父子身世背景。廖氏是行人[1]世家。廖充自二十岁起便在蒲州州府当仵作,迄今已有四十年,目下虽处于半退休状态,然其经验丰富,验尸熟练老道,在河中行人中首屈一指,是有名的老行尊。廖禾也是少年时入行,在州府充任差役,后升为小吏,又做了狱长。

王之涣道:“昨晚府狱出事时,廖禾人不在狱中当值,跟府狱劫囚有什么关系?”

裴旻踌躇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衙门的人都猜测廖禾被杀跟府狱劫囚有关,怀疑他是有意错开班次,昨晚故意不在府狱当值。”

王之涣道:“那么廖充呢?”

裴旻道:“廖充已是半隐退状态,极少到衙门,只是有需要时才会出动。他已经好几日没有到过官署,应该跟府狱劫囚无关,只是受儿子牵累。”又忙补充道:“这是衙门里书吏们的看法,不代表裴某的意见。”

王之涣摇头道:“我可看不出廖禾廖狱长跟劫囚有什么关系。”

昨晚府狱劫囚得以成功,关键在于府狱中内外无人值守,看守全部都跑去广场看舞剑了。而狱卒之所以放心大胆地离开,是因为有禁军军士把守狱厅。也就是说,无论廖禾人在不在大狱当值,仍然会是一样的结果。

裴旻听了解释,还是困惑不解,问道:“这不正说明和廖禾有干系吗?他有意不在府署,是知道会有事发生,所以要用人不在场来为自己的失职脱罪。”

王之涣道:“这么说吧,假若你裴将军是狱长,你昨晚当值,狱厅被杨思勖占用,内外看守的都是禁军。你和手下人都被赶了出来,无处可去,又不敢离开,不得不待在庭院里。你很不高兴。这时候,广场上有一场精彩的对剑,手下人纷纷要去看,你会怎么做?”

裴旻想了想,回答道:“我会让手下人去看,我自己留下来。”

王之涣道:“嗨,那是裴将军你,要是旁人,一定会跟手下一道跑去看舞剑了,这是人之常情。如果廖禾牵涉其中,一定知道会有契机引开众人视线。当然,他不能未卜先知,预料不到公孙大娘会来,但他知道府署会有一场接风晚宴,裴将军很可能会表演剑术。于他而言,是待在家里避嫌重要,还是看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重要?”

裴旻沉吟了半晌,才道:“这我可不知道。”

王之涣道:“当然是看舞剑重要。所以,若是廖禾知情,一定会选择当值。而且万一有意外发生,他还能帮上忙。”

裴旻道:“我明白了,王公的意思是,对于劫囚者而言,廖禾当值的价值,比他人待在家中要大一些。”

王之涣道:“正是!廖禾不当值,什么事也做不了,出了事再行追究,还是一样会牵累到他。”

裴旻道:“那么廖氏父子为何会在这个时候被杀?难道只是巧合。”王之涣道:“不好说,等看过现场再说吧。”

廖宅位于城西,三楹正房,前面还有一个小庭院,在这一带民居中已算是气派。宅子内外已有军士把守,最先发现尸体的狱卒及这一片的坊正、左邻右舍均候在门外,等待问询。

裴旻道:“坊正将周围的邻居都叫来了,二位可需要一一讯问?”

狄郊道:“我们先勘验现场,再询问证人,以免受到证词干扰。”先进来庭院。

这是一处再普通不过的民居——庭院一边有两棵树,树下有一张矮木案,两条长木凳,另一边则有一口蓄水用的大水缸,房檐下堆满柴禾,看起来干净而整齐。

廖充、廖禾父子都死在堂屋中。廖充坐在侧首的交椅[2]中,双手垂下,头往后仰,胸腹中了一刀,染红了下半衣衫。

廖禾则躺在靠近门槛的地方,头朝大门,右手朝门槛笔直伸出,似乎是要抓住什么东西,胸口插着一柄长刀,正是他自己的佩刀。

父子二人都是死不瞑目,眼睛瞪得滚圆,似是死也不相信凶手会杀死自己。

王之涣道:“怎么样,有什么发现?”狄郊道:“不是强行闯入,也没有打斗的凌乱痕迹。”

王之涣道:“很奇怪吗?也许凶手认识廖氏父子,所以才能从容取到廖禾的佩刀,用这刀当做杀人凶器。”

狄郊道:“可是有一点说不通,父子二人身上都没有防御伤口。凶手应该跟廖禾很熟,用其佩刀出其不意地杀了他。廖禾可能来不及反击,手上没有防御型伤口,倒也说得过去。但他被杀时,父亲廖充也在场。廖充虽然年纪大了些,仍然健壮有力,为何亲眼见到凶手杀死自己的儿子后,丝毫不反抗,任由对方又一刀杀死自己呢?”

从现场痕迹及血迹落点来看,廖充应该一直坐在交椅上。一旁小桌案上还置有一小碟豆和一小壶桑落酒,表明儿子与凶手谈话时,他坐在一旁倾听,还就着豆子饮酒,颇为悠闲自得。廖禾被杀后,廖充至少应该站起来,这是人的本能反应。可从他中刀部位及伤口形状来看,他是坐在交椅上,被凶手一刀捅死。

王之涣道:“呀,难道廖充中了风,两只腿不能走路?”忙出去询问证人。

邻居们却纷纷力证廖充生龙活虎得很。坊正更是称今日还跟廖充一道上街,途中遇到人群追赶公孙大娘,二人凑热闹跟了上去。到逍遥楼时,年轻二十岁的坊正都没能挤进去,廖充却一口气杂在人流中冲进了楼。

王之涣自己亲眼见过逍遥楼人山人海的情形,听说廖充能挤进楼里,叹道:“那他这体格不是一般的好。”忙回头告知狄郊。

狄郊道:“那么这可算是一处难以解释的重大疑点了。”又道:“还有一处疑点,你看廖禾胸前,腰带上方有一处环形渍迹。”

王之涣道:“呀,还真是,这是血迹,可为什么是环状的?”

狄郊道:“应该是廖禾原先在衣衫中揣了一件圆环形的物品,那物品落在腰带上,高高凸起,连带将衣衫顶了起来。他中刀后,血迅疾流了出来,到这里,血遇到凸起,便顺势往两侧流下。”

王之涣道:“啊,这道环形血渍是那圆环的形状。”

一旁裴旻听说,不顾死人忌讳,亲手伸手往廖禾身上掏了一番,却是没有发现。

王之涣指着廖禾身侧地上一道圆环状血渍,道:“这又是什么?难道也是圆环留下的吗?”

狄郊道:“这就是我说的疑点。以大小和形状来看,地上这道环状血渍正是廖禾身上的圆环造成的。你看廖禾衣衫上的血渍,不但有血,还有灰土,以圆环那里最为明显,表示那一处衣衫接触地面最为紧密。”

王之涣道:“可是不可能啊。只有背朝上伏在地上才能造成这样的痕迹,廖禾明明是胸口中刀,刀还插在身上呢。”

狄郊道:“能解释得通就不叫疑点了。”

王之涣道:“不对啊,老狄你刚才说凶手先杀了儿子,再杀了老子,为何反而刀在儿子身上?”

狄郊一时答不出话来。凶手杀人,最先要解决的当然是威胁最大的对手,廖禾正当壮年,又精通武艺,肯定比其父廖充更有能力对抗凶手,所以一定是凶手最先要解决的目标。这是常理,正是基于此考虑,狄郊竟然忽略了最明显的物证——刀在廖禾身上。

裴旻道:“或许是凶手先砍了廖禾一刀,令其失去抵抗能力,再杀了廖充,最后才彻底解决廖禾。”

按照现场情形看来,应该是廖禾中刀后软倒,伏在了地上。凶手遂举刀上前,将廖充杀死在交椅中。临出门时,又将廖禾踢翻过来,再举刀插入其胸,又留意其衣衫上的凸起,便取走了那环状物品。如此,倒能解释清楚环状血渍,可最关键的一点是,廖禾身上只有一处伤口,即当胸致命一刀。

王之涣道:“或许是凶手先用了什么迷药,放倒了廖氏父子,所以得以从容行凶——先拔刀杀了老子,再杀了儿子。哦,不对,如此便不能解释为何廖禾先伏后仰,以及两道环状血渍了。”想了想,又道:“或许凶手先用迷药,再捅了儿子一刀,儿子倒下,伏在这里。老子看到儿子被杀,惊骇异常,却因为中了迷药不能动,又被凶手一刀杀死。凶手杀死老子后,便提刀欲走,不想儿子还未死透,伸手抓住了凶手的脚。凶手急怒之下,将儿子踢翻,又一刀插了下去。第二刀正好跟第一刀伤势重合,所以我们只看到了一处伤口。”

此番倒是完美地诠释所有情形,甚至连廖禾手臂指向门槛的姿势也作了解释,只是凶手既然情急之下再次下手,那一刀怎么就那么凑巧,恰好跟原先伤口完全重叠呢?

王之涣强作解释道:“也许就有那么凑巧。世上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狄郊见夜色已深,便请裴旻先将廖氏父子尸首送往官署,等待进一步验尸,自己和王之涣出来询问证人。

王之涣问道:“最近廖氏父子可有什么不正常?”

坊正道:“廖狱长没什么不正常,廖翁可是有点怪。今日从逍遥楼回来后,他一直特别兴奋,脸上总是红光满面。”

王之涣道:“那么廖充可有说为什么?”坊正道:“还能是为什么,因为那公孙大娘呗!我还开玩笑说,廖翁既那么喜欢那妇人,不如娶来做儿媳好了。”又忙解释道:“廖翁老伴儿死得早,就廖狱长一个儿子。廖狱长倒是早早娶亲,可是一直没有子嗣,妻子也在三年前病死了,还没有续妻。”

狄郊问道:“廖家可有什么仇人?”坊正道:“他们父子人是极好的。可既在衙门做事,少不得要得罪人。廖翁有些贪小,时常有犯人家属送他财物,想托廖狱长暗中照顾,他都来者不拒。”

王之涣道:“那么今日廖家可有说有客人要来?”坊正也不能肯定,只道:“没有吧。”

一名邻居插口道:“太阳落山后,我见到一名男子进去了廖家院子。”

王之涣忙道:“那男子什么模样?”邻居道:“没看见面孔,只远远看到了背影。不过看打扮好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而且走路姿势有点怪,似是腰间受了伤。”

王之涣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便令坊正和邻居先回家休息,只留下狱卒平二。平二神色惊惶,一直不停地绞动双手,似是仍未从长官暴死的巨大震撼中清醒过来。

王之涣问道:“你为什么来廖家?又是如何发现尸首的?”

平二道:“小的有事来找狱长禀报,到了院子前,见院门半开着,便直接进去,还喊了几声,不见人应,便直接推门进去了。结果看到……看到……”回想其触目惊心的一幕,声音发颤,再也说不下去。

狄郊问道:“那么你到的时候,院门半开着,堂屋的门则是关上的,对吗?”平二道:“是,门是合上的,但未完全合缝,门条上也未挂铜锁,所以小的以为里面有人,就直接进了。”

王之涣道:“那么廖家有仇人吗?”平二道:“私仇应该是没有的,但吃公家饭的人,谁没几个仇人。尤其是廖狱长,恨他的人不少。有些犯人官司拖着不决,长期关押在大牢。罪行稍重的,按律得上械具。犯人不得自由,又披枷戴锁,行动不便,还不是将一腔怨气发泄到狱长和我们狱卒身上。”

王之涣道:“那么最近可有什么恨廖狱长入骨,又新从大狱释放的囚犯?”平二道:“这个小的不知道,抱歉了。”

王之涣道:“无妨,回头我们自去官署查阅卷宗便可知道。”

狄郊问道:“你是第一个发现尸首的,可有留意到廖狱长身上有一个圆环状的东西?”

平二连连摇头道:“没有。小的看见那种场面,都吓傻了。其实平日监狱里也不时死个犯人,病死的、自杀的、被拷打死的,算起来也见过不少死人了,但忽然见到自己熟悉的人这样子……”

狄郊道:“那好,你先回去休息。我们有需要,再行传唤你。”

平二道:“是。”走出几步,又回头道:“请二位务必找到害死廖狱长父子的凶手,府狱上下,深感大恩大德。”

裴旻已令手下人找来两块门板,作为担架抬了廖氏父子,取了凶器等证物,就近送到河东县衙。又问道:“天已经很晚了,二位可是要回逍遥楼歇息?我送二位回去。”

王之涣坚决道:“不回!不弄清楚廖禾身上到底有几处伤口,我今晚一定睡不着觉。不过劳烦裴将军派个人到逍遥楼去,如果辛渐回来,就让他不要等我们两个。”裴旻道:“好。”

一行人遂往河东县衙而来。差役事先得到通知,早将签押房和停尸间准备妥当。王之涣和裴旻等在签押房。狄郊自进去停尸间,命差役脱下廖氏父子衣服、散开头发,细细清洗,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回来签押房,告道:“廖氏父子身上均只有一处伤口。”

王之涣没有听到期待的结果,不免很是失望,不想还有后文。狄郊又道:“之涣,我要推翻你之前的推测了。据我验尸后判断,廖氏父子应该事先没有中过迷药。”

人中迷药后,浑身酸软无力,肌肉松弛,在那种情况下中刀,与紧绷状态下被杀所造成的皮肉翻卷不同,前者要外卷很多,伤口张开之势也更加明显。而停尸间凑巧有一具宿醉中被情敌杀害的男子尸首,其伤口与廖氏父子对比,外卷格外明显。

王之涣道:“老狄是说,廖氏父子仍是在高度紧张时被杀,所以并没有事先中迷药,丧失抵抗能力?”

狄郊点点头,道:“尤其凶手是意想不到的人,会令人高度紧张。虽然凶手出其不意地暗算了廖禾,但他挺刀的那一刹那,廖禾应该已经会意过来,身体亦会本能地绷紧。另外,廖充眼睛中有充血。”

王之涣忙问道:“这能说明什么?”狄郊道:“这个暂时不好说,也许是惊厥造成的。”

王之涣道:“也许是老子看到儿子被杀后,震惊异常,惊厥昏倒,紧接着被凶手杀害。”

狄郊道:“人昏倒时,会合上双眼,这是人的本能。果如你所言,那么发现廖充尸首时,他双眼应该是合上的。”叹了口气,道:“这案子物证有许多自相矛盾之处,当真令人费解。无论如何,既然廖氏父子身上均只有一处伤口,凶器最后又在廖禾身上,凶手一定是先杀了廖充,再杀了廖禾。”

裴旻却提出了一个新想法,道:“凶器是廖禾的佩刀,这也是衙门的标准配刀,衙门里的人几乎人人都有一柄。会不会是凶手先夺取了廖禾佩刀,用刀杀了他,任凭那刀留在廖禾身上,再取自己的佩刀杀了廖充?”

王之涣道:“如此,就表明凶手是衙门的人了。可裴将军刚刚也说了,衙门的官吏、官差都有这样的佩刀,嫌疑人太多了。而且这也不能解释地上的那道环状血渍。”

裴旻道:“不如派人收集所有当差的佩刀,将最近刀上染过血的人列成名单,再由二位一一筛选。”

狄郊道:“那样做的话,等于公然表明我们怀疑是衙门内部之人所为,会闹得人心惶惶。不如有了明确的线索后再有针对性地行动。”

王之涣想了想,道:“这样,我们以往破案,物证及现场没有进展的时候,便会转而从动机下手。”

裴旻道:“但廖氏父子仇家不少,证人也有提过,许多大牢的囚犯都恨极廖禾。”

王之涣道:“不错,但囚犯跟衙门是对立关系。如果我们沿着裴将军的假设查下来,假定凶手是衙门的人,那么囚犯这一大批人便可排除掉。”

裴旻很是意外,道:“我是军人,从没有查案的经验,适才不过是顺口一言,想不到王公还会当真。”

王之涣笑道:“裴将军的推测很合理啊。”

裴旻道:“可廖禾为人还算不错,也能尽职尽守,没听说他跟衙门里的谁有仇。”

王之涣道:“衙门里的人不是都猜测廖禾被杀跟府狱劫囚有关吗?或许真是这么回事。”

裴旻很是不解,道:“王公之前不是已经否定了这些猜测吗?”

王之涣道:“之前我是说廖禾与劫狱无干,但或许他发现了其他人跟劫狱有关,由此成为被杀灭口的根源。”

狄郊也道:“之前我们在调查周皓被劫的案子时,便已经断定劫狱者有官府背景。正如之涣所言,廖禾可能是发现了什么,这才引来杀身之祸。”

王之涣问道:“裴将军,我问你,昨晚如果没有公孙大娘找上门来,只有那场为杨思勖接风的晚宴,你还会当众表演剑术吗?”

裴旻道:“会。因为杨大将军手下权楚璧权将军专门找过我,说杨大将军希望能在宴会上观赏到我的剑术,让我提前做好准备。我因为跟权楚璧兄长权楚硅是至交好友,推辞不过,便答应了。”

王之涣道:“这就对了。劫狱者非但知道杨思勖昨日抵达蒲州,还知道裴府尹将会设宴款待,且裴将军必定会表演剑舞。这都是一日之内发生筹划的事,普通民间百姓决计不可能这么快知情。参预者一定有官府中人。”

狄郊道:“或许不止一日内筹划。杨思勖行程提前便可以推算到,裴府尹设宴也是例行公事,只需要确保裴将军当晚必会表演,且将消息传遍府署上下即可。”

王之涣道:“如此,权楚璧岂不是嫌疑最大?是他来游说裴将军表演剑术的。而且他是禁军统领,手下有兵有将,只要把握时机,完全可以做到将周皓劫走。”

裴旻道:“权楚璧是杨大将军手下,为什么要劫走长官负责的重囚?”

王之涣道:“这就得问权楚璧本人了。我能想到的理由有很多,要么他跟杨思勖有私仇,要么他对杨思勖折磨周皓不满,又或者他与周皓是旧识,周皓风光京城的时候,于他有过恩情。”

狄郊道:“只有第一个理由有可能成立。你别忘了,周皓是被五花大绑装在麻布口袋中带走的。”

王之涣道:“是了,这一点我又给忽略了,这案子还真是矛盾重重。话说权楚璧冒这么大风险,只为与杨思勖作对,值当吗?或许正如我们之前推测,他另有图谋,想用周皓来对付辛渐和大风堂。裴将军,你不是认识权楚璧的兄长吗?可知道权楚璧的来历?”

裴旻道:“权氏是军人世家,权氏兄弟都是少小从军。权楚璧的兄长名权楚硅,之前在孙佺将军讨伐奚族一战中战死了。”

王之涣道:“原来如此,听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可疑的。”

他疑心本重,又天马行空地善于联想,转念便又想到关联之处,道:“会不会是权楚璧痛恨奚人,而辛渐曾跟奚王前王妃固安公主辛悦仙以兄妹相称,遂连辛渐也恨上了?”旋即又摇头道:“这也太扯了,辛悦仙已跟奚王离婚,被召回朝,跟奚族再无半点干系,辛渐更是如此。”

裴旻见对方自己否定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王之涣又道:“当年中宗太子李重俊为韦后和安乐公主所凌辱,不忿反抗,羽林军大将军李多祚欣然应助,结果事败,李多祚及女婿野呼利都为杨思勖所杀。这件事,在中宗执政时是谋反,到了睿宗时代可就是正义之举,李重俊获得平反,追赠为节愍太子,当今皇帝还和他做了连襟[3]。李多祚也追复官爵,并宥家属。他执掌禁军数十年,声望很高,因其死而怨恨杨思勖者不计其数,尤其年纪稍大些的武官,或许权楚璧也是因为这个。”

正好派去逍遥楼的军士进来回报道:“辛公今晚没有回逍遥楼,说是太忙。”

王之涣便道:“那正好。不管怎样,权楚璧嫌疑最大,我们这就去驿馆找他聊一聊如何?”

狄郊外冷内热,为人忠厚,道:“我们目下毫无证据证明权楚璧牵涉其中,若是直接去驿馆找他,必然引起杨思勖怀疑。无论最终权楚璧是否涉案,杨思勖都会处其以残酷手段。不如由裴将军以公务为名,请权楚璧来县署坐上一坐,随意聊上几句。正好我们也可以请他将目下周皓一案案情进展转禀杨思勖。”

裴旻见王之涣也无异议,便应声去了。

等待的工夫,王之涣和狄郊也不似从前那般议论案情,而是伏在案上假寐打盹儿。倒不是二人对廖氏父子遇害一案没有热情,只是这次办案只有两个人,狄郊又比较理性,不像王翰那般爱与人争论。再则二人毕竟年岁大了些,不似年轻时精力旺盛,白天又来回奔波了几个来回,确实有些累了。

不想这一伏便就此睡了过去,直到案上灯烛燃尽,“扑哧”一声火灭,狄郊这才惊醒。他隐约听到门外人语声,忙开门出来,发现裴旻竟早已引着权楚璧到了,因为进来时见到狄、王二人睡着,不敢惊扰,便一直候在门外。

狄郊连声道歉,忙让差役重新点了灯烛,又叫醒王之涣,说权楚璧在门外等候已久。

王之涣揉揉眼睛,嘟囔了一句,径直问道:“权将军,你对周皓被劫一案有什么看法?”

权楚璧已知大致情形,忙答道:“这些人将周皓绑起来带走,肯定不是要救他。”

王之涣又问道:“那么权将军觉得这些人目的是什么?”

权楚璧露出了惊异的表情,仿佛是说这还要问吗。他见到王之涣表情坚毅,似是要穷根问底,这才答道:“当然是要害杨大将军。”

王之涣道:“怎么个害法?”权楚璧又露出了适才的表情,迟疑了下,答道:“那些人劫走周皓,再将其秘密杀害,处置了尸首,一了百了。而杨大将军则因为丢失重囚,必受朝廷处罚。”

王之涣闻言极为惊异,与狄郊交换一下眼色,又问道:“权将军为何认为周皓已经遇害了?”

权楚璧反问道:“不杀他,留着他干吗?难道留给杨大将军找到吗?当然不会。”

王之涣道:“杨大将军也是这么看的吗?”权楚璧点了点头,道:“早在京师时,便有传闻说周皓在江湖中极有人脉,宇文御史为防途中有变,特别交代有司,要以禁军押送周皓。我被有司选中,而杨大将军则是临时要求加入的。昨晚周皓被劫后,本来我们都以为是周皓同党救了他,后来二位先生查明周皓是被人绑走的,杨大将军这才会意过来,是仇家有意劫走周皓,好借朝廷之手惩罚他。”

王之涣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今日在逍遥楼前遇到杨大将军时,他半句不问周皓一案进展。”又问道:“既然你们推测周皓已然遇害,为何不告知我们?”

权楚璧道:“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杨大将军不大愿意相信,他老人家还是心怀一线希望,希望能有机会捉回周皓,哪怕是找到尸首也好。所以还请二位先生多多费心。”

王之涣道:“原来如此。”又道:“本来是想将案情进展告知权将军,想不到我等反而受益良多。多谢将军大半夜走这一趟。”

权楚璧道:“好说。”自拱手去了。

裴旻送权楚璧出去,又赶回来问道:“二位还怀疑权楚璧跟廖氏父子命案有关吗?王公半个字也没提那件案子。”

王之涣道:“无关。我们怀疑权楚璧杀人,只是因为怀疑他跟劫狱有关。就目下看来,他与劫狱无干。既然他与劫狱无干,当然也不会是杀廖氏父子的凶手。况且他是军人,使用的是军用佩刀,与差役所佩大有区别,刀刃更长更宽,与廖氏父子伤口不符。”

裴旻还是不解,问道:“二位如何肯定权楚璧跟劫狱无关?啊,我不是怀疑他,我只是好奇二位刚刚还认为权楚璧是重大嫌疑人,如何转瞬便从几句交谈中看出了端倪?”

王之涣道:“姑且不论目的与动机,如果权楚璧劫走周皓,下一步最要紧的是要做什么?”

裴旻道:“找个隐蔽地方将周皓关起来,或是杀了埋起来。”

王之涣道:“那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误导查案者。之前正是因为权楚璧暗示杨思勖拷打周皓是为了得到其人及大风堂与降胡勾结的口供,我们才认为是劫狱者是为了对付辛渐和大风堂。如果权楚璧适才不明确告知劫狱者多半是杨思勖仇家,我们还会继续错下去。他不干扰查案,将实情全盘告知,而且还以为我们早就知道,足见他与本案无关了。”

裴旻这才释然,又问道:“那么权楚璧为何只提找到周皓人或是尸首,丝毫不提追捕捉拿劫狱者呢?”

王之涣道:“不提是因为权楚璧心中有数,杨思勖仇家太多,扳着指头都数不过来。别的不说,就说禁军中恨杨思勖入骨的人就不少。”

狄郊道:“不提大概也是因为杨思勖一方想自己追查吧。”王之涣笑道:“随便啦,他爱自己查就自己查好啦。”

狄郊问道:“裴将军适才去驿馆找权楚璧时,杨思勖正在做什么?”裴旻道:“正在饮酒解闷。对了,堂下唱曲助兴的,就是之前哥舒公子引到府署宴会上的何满子。”

王之涣大奇,道:“何满子不是回乡了吗,怎么又改投了杨思勖?”

狄郊道:“当晚酒宴杨思勖已流露出要将何满子荐给皇帝之意,后来又发生了失囚一事,多半是其人为讨好皇帝、弥补过错[4],强行留下了何满子。”

王之涣道:“何满子那歌艺,进梨园应该是绰绰有余。不过看他性情,似是不大愿意沦为权贵取乐的戏子。”仍然心情大好,大大伸了一个懒腰,道:“我总算放心了。”

狄郊道:“放心什么?”王之涣道:“劫狱者是杨思勖仇家,目的是对付杨思勖,不是为了对付辛渐和大风堂啊。目下周皓死了,就算再有人想利用他,不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吗?”

狄郊道:“你也认为周皓已经死了吗?”王之涣道:“正如权楚璧所言,不死留着他干吗?”

裴旻忽问道:“那同时被劫走的梅雪呢,是不是也被杀了?”王之涣道:“即使活着,也是生不如死。”

劫狱者既是杨思勖仇家,本与梅雪无干,冒险劫走她,无非是为她光溜溜的胴体所吸引,如此,她便免不了被奸淫凌辱的命运。而那之后,自然也会被杀死灭口了。

王之涣微微叹息一声,道:“走,回逍遥楼睡觉。”又拱手道:“裴将军,廖氏父子这件案子我们明天再办。”

裴旻道:“是。我派人送二位回去。”

军士打着灯笼送王之涣、狄郊回来逍遥楼。二人一进来大堂,便见到哥舒翰独自坐在角落里。

王之涣问道:“这么晚了,哥舒公子还不就寝吗?”哥舒翰道:“我睡不着。”

狄郊问道:“之前我们想知道李崇简昨晚去了什么地方,哥舒公子去找裴府尹询问,可有问到结果?”

哥舒翰摇了摇头,神色颇为沮丧。

王之涣道:“裴府尹不肯说吗?这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大概有难处吧,哥舒公子不用放在心上。”哥舒翰道:“不是,我根本就没问。”

王之涣道:“为什么?哦,你猜想你问了他也不会说是吧?那就算了。”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道:“我可实在太困了。我和老狄明日还有事要忙,得去睡一会儿,哥舒公子自己慢慢坐吧。”当即回房歇息。

次日快到晌午时,王之涣才起床,去叫狄郊时,才知他已被官府的人叫去,补录昨日勘验廖家现场的文书了。他便随意吃了点东西,佩上兵器,骑马出城,探访辛渐,将昨日发生之事大致提了。

辛渐很是意外,道:“周皓被劫,竟然是为了对付杨思勖。”又问道:“你也认为周皓已经遇害了吗?”

王之涣点点头,道:“可能性十之八九。你也别难过,他总算没有再落入杨思勖手中,不然还要受更多苦。”

辛渐想了想,道:“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小阎。我知道,他心里还是感激周皓的。”又问道:“廖氏父子一案当真与府狱劫囚有关吗?”

王之涣道:“可能性极大。我和老狄在现场找到不少线索,可又自相矛盾,总之到现在连父子二人如何被杀都没有合理解释。”

辛渐道:“那么这起父子命案也可算是奇案了。可惜我无法分身……”

忽有人大踏步进来,笑道:“你无暇分身无妨,有事交代之涣去做,还可以算上我一份。”却是王翰到了。

老友相见,登时又惊又喜。王之涣笑道:“你官任通事舍人,该在朝廷中枢宣诏传诏,如何跑到这里来了?”

王翰笑道:“我其实不是做官的料,只是张相公号称文坛领袖,总要提拔几个文士做官,非得逼我上马,我也是不得已才跟他去了长安。目下皇帝预备到汾阴祭祀后土,需要官员先行准备,我便讨了这差使,顺路先来探望你们。”

王之涣道:“哎呀,阿翰来晚了一天,没有见到前晚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公孙裴氏对剑。”

王翰听了究竟,不免抚额叹息,又问道:“我进来时听到你们说奇案,到底是什么奇案?”

王之涣道:“别扰乱辛渐办正事,回逍遥楼我再告诉你。”又回头道:“辛渐,尽管危机暂时解除,你自己还是多留点神。王毛仲那边可是真真儿的。”

辛渐应道:“知道了。我争取晚上回逍遥楼,跟你们一道吃晚饭。不过如果天黑了还不见人,就别等我了。”

出来官署,二人也不直接回城,而是先到大禹庙门口,面朝黄河坐下。王之涣大概说了这几日发生之事。王翰惋惜道:“不但错过了两大高手的剑舞,连这么有意思的案子也没当场赶上。”

王之涣吞吞吐吐地道:“我只说了周皓,其实跟他一道的还有另外一个囚犯,你以前的侍女梅雪。”

王翰愕然道:“为什么你之前不说清楚?”王之涣道:“你行事冲动,我怕你听说梅雪被杨思勖剥光衣衫羞辱后,一怒之下去驿馆找他算账。”

王翰道:“那你最后还不是说了出来?”王之涣道:“我先说了周皓被剥得精光,吊起来拷问,让你有个心理准备。”又安慰道:“不过杨思勖留在狱厅的打手都是太监,也只是过过眼瘾,并不能真正对梅雪做什么。”

王翰一时默然,之前他对杨思勖印象非但不差,还甚有好感。他好友李邕为宰相姚崇嫌恶,又遭仇人陷害,被流放岭南。岭南是公认的人间地狱,流放到那里,等于变相判了死刑。杨思勖率军讨伐岭南变乱时,允准李邕随军,又将军功归于李邕,他这才得重新起用,离开了死亡之地。杨思勖虽好杀人,但杀的都是战场上的俘虏或者已经定罪的死囚,固然有满足其变态心理的因素,但更多的是为了立威,是以他号令一出,手下军士无不争相向前,生怕被冠上“作战不力”的罪名,落个剖心挖脑的下场。

王之涣又道:“所以这件案子你就别管了。之前查出你的侍女是降胡奸细,太原府还盘问了你和瑶花许久,要不是张相公任太原长官,一心信任你庇护你,怕是你也没那么容易脱身。这次你就别卷进来了。实在想帮忙,就去辛渐官署,帮忙看着点儿,以防王毛仲那坏人对他下手。”

王翰听说王毛仲分别派了人监视辛渐官署和逍遥楼,道:“此人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起身左右查看。

王之涣道:“你是在寻王毛仲手下吗?今日倒是没见到人,或许是昨日被识破了,今儿不好意思来了。”

王翰这才重新坐下,又说起梅雪,叹息良久,才道:“她自幼跟我,按理她背叛我,还勾结降胡倾害大风堂,我该恨她入骨。可实话说,我心中对她没有一丝恨意,如果再遇上,确实尴尬。也罢,这件案子我不管了。我先去河中府署报个到,跟裴府尹商议皇帝祭祀后土一事要如何进行。”

王之涣叫道:“哎,别着急起来啊,话还没说完呢。”王翰道:“还有什么话?”

王之涣道:“这得问你自己啊,你是不是有话藏着没说?当今皇帝为什么要到汾阴祭后土?”

二人所谈及“后土”,不是指蒲州桑落泉附近的后土祠,而是指汾阴后土。汾阴古名睢上,传说黄帝曾“扫地为坛于睢上”,以祭祀后土。汾阴祭后土,肇自汉文帝。西汉后元元年(前163年),方士平上奏,称望见东北汾阴有宝气冲天,极可能有周鼎出土。汉文帝于是派使臣到汾阴建庙,庙址高耸,西北两面临黄河和汾河,“欲祠出周鼎”。然不久即有人上书告发大臣平所言皆诈。汉文帝诛杀了方士平,“是后文帝怠于改正服鬼神之事”。汉武帝即位后,发现汉廷仅有祭天圜丘[5],而无祀祭后土之方丘,“失对偶之义”,遂着意选择祭祀后土之地,首要考虑之选,便是汾阴。

凑巧皇帝东幸汾阴时,汾阴出土了宝鼎,是大吉之兆,汉武帝于是定郊祀之礼,祀太一天神于甘泉[6],祭后土地神于汾阴,由此形成制度——每三年皇帝都要来汾阴举行一次大祀。元鼎四年(前113年),汉武帝刘彻扩建汾阴后土祠[7],定为国家祠庙,作为巡行之地。这位大汉天子曾六次到汾阴祭祀后土,并在此留下了千古绝赋《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萧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清新隽永,缠绵流丽,表达既留恋于富贵,又慨叹岁月匆匆、人生易逝的矛盾心理。

唐长安平面及圜丘位置图 唐长安圜丘遗迹平面图

中国素称“礼仪之邦”,祭礼是古代礼制的重要组成部分,而皇帝亲自主持的大型祀典更是一种政治象征,凸现了皇帝受命于天、君临天下的神圣性。汉武帝之后,汉宣帝、汉元帝、汉成帝、汉哀帝及东汉光武帝等也先后到汾阴祭祀。然汉光武帝刘秀同时也意识到汾阴距离京师甚远,天子出行会为沿途百姓带来极大的不便,遂更改制度,定祭后土于京城洛阳北郊。从此,再无东汉皇帝到汾阴祭祀。

大唐立国之后,亦崇礼重祀,将祭祀作为礼乐制度的重要内容。出于与汉光武帝刘秀同样的考虑,唐高祖李渊另在京师附近选地建祠祭祀天地,定每年十一月冬至之日祀昊天上帝于长安南郊圜丘,每年夏至之日祭后土于长安北郊方丘,成为惯例。自开国皇帝唐高祖到唐太宗,从唐高宗到唐中宗再到唐睿宗,祭祀后土均在长安北郊方丘进行,无一例外。玄宗皇帝自即位以来,素以太宗为楷模,意图恢复贞观荣光。他忽然一改祖制,预备兴师动众地到汾阴祭祀后土[8],应当不是心血来潮,难怪王之涣起疑多问一句了。

王翰道:“你不是有案子要忙吗,既要寻周皓、梅雪,还要查杀死廖氏父子的凶手,当真还有闲工夫听这事?”王之涣道:“怎么,不能听吗?”

王翰左右望了一眼,走得近些,压低声音道:“京师最近有流言,说是蒲州有王者之气,传得相当厉害,差不多所有人都在议论此事。”

王之涣道:“这种流言也有人信?”王翰道:“难道你忘记了昔日裴寂因‘天分之语’而杀人一事[9]吗?裴寂这等人物,都相信狂人狂语,莫说普通百姓了。”

王之涣道:“裴寂是因为受到太宗皇帝嫌弃,担心‘天分之语’惹来杀身之祸。难不成当今皇帝也信所谓的‘王者之气’?”

王翰道:“怎么不信?当今皇帝在潞州为别驾时,民间有童谣道:‘羊头山[10]北作朝堂。’结果当年的潞州别驾当了皇帝。当年隋炀帝听说晋阳有王者之气,特意修晋阳宫镇之,结果高祖还是得了天下。”

王之涣道:“那只是后人附会。”

王翰道:“穿凿附会也好,真有其事也罢,当今皇帝可是踩着韦皇后、太平公主的尸体登上皇位的,警惕之心极重,他不是将辛渐内兄、还有自己的亲兄弟都贬为外官,不许他们回京了吗?这次来蒲州,一定是为了流言。不过这是我自己猜的,皇帝当然要说登基之前任过潞州别驾,想回潞州看看,祭祀后土只是顺路之类。不过……”

王之涣道:“不过什么?”王翰道:“赵丽妃听说我将先行赴蒲州准备祭祀事宜后,派她兄长赵常奴找到我,托我秘密在蒲州寻找一个人,名叫赵盈盈。当日赵丽妃生父赵公元礼过世,我碍于情面,也参加了葬礼。在葬礼上见过这个赵盈盈,是赵氏的亲眷,远房堂兄还是堂弟,记不大清楚了。”

王之涣疑心大起,问道:“赵丽妃虽然权势远远不及前皇后和武惠妃,但毕竟还有娘家可以依靠,为什么偏偏托你找赵盈盈?她怎么会知道赵盈盈人一定在蒲州?”

王翰道:“赵丽妃说她怀疑赵盈盈要来蒲州做一件危害社稷的大事,托付我无论如何要找到他、阻止他。”

王之涣道:“有点意思。你怀疑赵丽妃口中的‘危害社稷’,跟那个‘王者之气’的流言有关联?”

王翰点点头,道:“赵丽妃虽是女流之辈,又是倡女出身,无甚见识,可她毕竟久在皇帝身边,知道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或许……我是说或许,这个所谓的‘王者之气’有其来源,赵丽妃知道它是真有其事,无意中透露给了赵盈盈。赵盈盈想为自己打算也好,想挽救外甥岌岌可危的太子地位也好,决意来到蒲州,孤注一掷。”

王之涣道:“会是这样吗?”王翰道:“这些只是我的猜测。不过事情一定相当严重,赵常奴都给我跪下了,声泪俱下,称赵盈盈可能连累所有人,包括赵丽妃和太子,求我一定要帮忙。”

王之涣道:“那你是答应了?唉,赵丽妃求你的事,你没有不答应的。”又叹道:“之前因为没有实证,我们未将武惠妃极可能牵扯进曲江沉船案一事上报官府。就连皇帝秘密到太原时,当面对辛渐提及曲江沉船事件可能不是意外而是一场谋杀时,辛渐也是依照老狄的那套说辞,只称杀人罪名非同小可,须得有实证才能指控。但你还是忍不住将推测结果告知了赵丽妃。想必赵丽妃不会闲置不用,只是她自己并无与武惠妃争锋的实力,多半是借助了王皇后一方,然最终还不是落了个王皇后被废、王驸马赐死、武惠妃愈发得宠的结局?就我看来,皇帝刚毅果断,算是个明君,但在家事上,他是决计不能容忍旁人指指点点的。”

虽然并无证据表明确有其事,但知情者均疑心玄宗皇帝忽然废黜皇后,是因为王皇后将王翰等人推测的曲江沉船一案真相禀报给了皇帝丈夫,皇帝非但不信,反而认为王皇后是刻意寻找武惠妃过错,由此下定了废后的决心。皇帝在家事上刚愎自用、不听人言,已是天下尽知。王之涣言外之意,无非是王翰再冒昧卷入后宫之事,怕是会引来祸端。王翰默然片刻,道:“我既已当面答应了赵盈盈,只能勉为其难去做。”

王之涣问道:“那么你打算如何去找赵盈盈?你又不能动用官方渠道。”

王翰道:“我暂时没法子。我得先去河中府,跟裴府尹见个面,看看能不能试探问问他,蒲州到底有没有王者之气。你别管了,去忙你的吧。你手头两起案子未破,尤其是廖氏父子命案,得尽快找到凶手才行。”又道:“如此,这次周皓这件案子,你和杨思勖算是站在同一条船上了。”

王之涣道:“什么?”王翰道:“你不是想找法子整一整王毛仲吗?王毛仲是家奴,杨思勖是阉人,两派争权争宠得厉害。”王之涣道:“你是说利用杨思勖去对付王毛仲吗?杨思勖不顶事!这两方争斗,王毛仲必胜无疑。一个是自小跟随皇帝的心腹家奴,一个是韦皇后被杀才投奔皇帝的老太监,你说谁在皇帝心中更为可信?”

王翰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梅雪和瑶花来,颇有所感,旋即心道:“我一定是疯了,竟拿梅雪、瑶花来比拟王毛仲和杨思勖。”摇了摇头,自往府署去了。

王之涣回来逍遥楼时,只见到门前停了十余辆大车,蒋大正指挥伙计将车上的东西一一卸下来,搬进楼里。

王之涣狐疑问道:“这些都是什么?”蒋大道:“王公和侍妾的行囊啊。”

王之涣“啊”了一声,问道:“瑶花也跟着阿翰来了蒲州?”

蒋大点点头,道:“瑶花娘子到了有一会儿了。她已经带着侍女进楼打扫房间了。”

王之涣摇了摇头,心道:“阿翰任性妄为,这么个做官法,肯定要受朝中御史弹劾。目下虽有张说护着他,可本朝宰相素来争权得厉害,之前张说便是因为与姚崇争权被贬,这次虽然因为边功重新当了宰相,可听说他跟炙手可热的宇文融水火不容,其人又贪婪成性,好受人贿赂,万一再度失势,阿翰也就完了。好在阿翰家境富裕,又豁达开放,做不做官也无所谓。”

他肚子有些饿了,见外面天色不早,料想辛渐和王翰必回来得晚,便点了几个小菜。

瑶花忽走过来问道:“我家主人还没有回来吗?”王之涣道:“阿翰有公务要办,哪里有空成天陪你。”

瑶花道:“那么主人会回来吃晚饭吧?”王之涣道:“应该会吧,辛渐也说会回来。”瑶花道:“那奴家这就去准备。”

王之涣见她仍然站着不动,狐疑道:“你怎么还不去?别用你那双绿眼睛看我啊,看得我浑身发毛。”

瑶花遂垂首去了。

酒菜上来,王之涣刚刚才动筷子,狄郊就回来了,一进门就问道:“阿翰人到了吗?”

王之涣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在府署遇到他了?”狄郊道:“没有遇到人啊,我只是看到外面的宝马香车了。”

王之涣道:“阿翰去见裴府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正好我有别的要紧事告诉你。”大概说了王翰所提王者之气和赵丽妃之事。

狄郊听了,一言不发地拿起筷子夹菜吃。王之涣知道老友正思虑事情,也不催促,但见他始终只夹一个菜,忍不住道:“你别只吃你面前的那盘菜啊。”

狄郊“嗯”了一声,依然故我,将那盘菜吃了小半时,忽放下筷子问道:“你我为何来到蒲州?”

王之涣道:“来看辛渐啊,顺便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

狄郊道:“缘起呢?”王之涣道:“郡主亲自登门托付,让我们来给辛渐做帮手。”蓦然醒悟过来,“啊”了一声,道:“你是说,郡主可能预先知道了蒲州会发生什么事?”狄郊道:“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王之涣不免有些不满起来,道:“我们又不是外人,郡主有话干嘛不直说?难道是不信任我们吗?”

狄郊道:“郡主也许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她是金枝玉叶,自小在极其险恶的环境中长大,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会有本能的预感。她自己上有公公、婆婆,下有儿女,脱不开身,只好托付我们来蒲州帮助辛渐,这还不是信任吗?”

王之涣道:“嗯,这么说也有理。”

忽见公孙大娘引着弟子李十娘进来。王之涣忙招手叫道:“娘子,关于周皓一案,又有了新的线索。”不及细细说明,瑶花又走了过来,问道:“王公、狄公有空吗?”

王之涣道:“我有重要的事跟公孙大娘谈。你要找阿翰的话,他人在官署。”瑶花道:“不是,奴家想找二位。”

狄郊问道:“你有事吗?”瑶花道:“二位请到主人房中来一下。”

王之涣立即起了警惕之心,问道:“你想做什么?”瑶花道:“奴家……不能说……”

王之涣道:“不能说?那你找我们做什么?”

还是狄郊解围道:“就走一趟吧,不是有急事,瑶花不会这样子。”瑶花道:“是,多谢狄公。”

王之涣遂道:“娘子出门才回来,应该饿了吧,你先和十娘吃点东西,我和老狄先去看看,一会儿再谈线索的事。”

公孙大娘道:“好,王公先去忙。”

瑶花引着王之涣、狄郊进来庭院,上楼来到王翰房间,关了房门,又用门闩闩死,这才道:“王、狄二公到了,再没有别人,郎君出来吧。”

王之涣道:“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话音未落,便即呆住——那从里间帷幔后走出来的胡服胡帽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周皓。

之前众人均以为周皓十之八九已为人所杀,且尸骨无存。此刻惊见他自行出现,王之涣一时难以置信,使劲眨了眨眼睛,问道:“老狄,我不是在做梦吧?”

狄郊道:“不是,确实是周皓。”他自己也是震惊之极,先问瑶花道:“你是怎么找到他,又将他带到这里来的?”

瑶花道:“奴家到逍遥楼后,先是在门外指挥仆人搬运行李,有个小孩跑过来告诉奴家,说有个胡人在后门等我。奴家以为是自己族人,料想不会是什么好事,可还是想去看一看,结果到了后门一看,竟是周郎。”

王之涣道:“不对,瑶花,你今天才到蒲州,不知道这小子是个逃犯,全城人都在找他吧?”

瑶花道:“奴家……奴家知道周郎被朝廷判了死刑。他人关在刑部大狱时,奴家还去看过他。”

王之涣道:“还有,你私下带周皓进来,知不知道逍遥楼外一直有人监视?”瑶花道:“奴家……不知道……”

狄郊忙道:“那倒不碍事,杨思勖手下只会盯着我们几个的行踪。而且我刚才进来时特别留意过,两边的人都已经撤走了。”

周皓道:“请二位听我一言,我不是逃犯,我是被人强行从府狱绑走。昨晚才逃出来,躲了一阵子,因为实在无处可去,便想来逍遥楼看看,却不想看到了瑶花,这是意外。”

王之涣道:“那你先说关键,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周皓道:“是梅雪救了我。”

王之涣愈发惊异,道:“梅雪不是跟你一道被人劫走了吗?”周皓道:“是,但确实是她救了我。”

王之涣道:“她人还活着吗?”周皓道:“我们昨晚分手时她还好好的,现下就不知道是生是死了。”

王之涣道:“难道是前晚那伙人劫走你和梅雪时,降胡也藏在暗处预备营救梅雪,两方人马正好撞上,动起手来,降胡占了上风?”

周皓道:“不是,是梅雪自己杀死了一个看守,我二人才得以逃脱。”

王之涣连声嚷道:“哎呀,这肯定是阴谋啊。那些人事先计划周密,能从府狱轻松将人劫走,事后岂能不严加看守,纵你二人逃走?一定是有意如此,好用你来陷害辛渐,我最开始的预感还是对的。对了,老狄,你快出去看看,那些坏人是不是被周皓引到逍遥楼来了?”

周皓道:“决计不会……因为……因为……”一时站立不住,摇摇欲坠。

狄郊见他身子虚弱,知是因为连日受到折磨所致,忙道:“你先坐下。瑶花,你去厨房弄点热粥来。”

瑶花应了一声,又狐疑问道:“奴家接周皓进来逍遥楼,真的会将坏人引来吗?”

狄郊道:“就算会,也已经如此了,懊恼后悔亦是无用。去取粥吧,就说给阿翰预备的。”

王之涣道:“行了周皓,有老狄照顾你,伤势再重也能好,快点将经过一五一十说出来。”周皓道:“是,那我就从头说起。”

当晚杨思勖将周皓吊在府狱狱厅中折磨取乐,他被迫服下春药后,药力尚未完全发作时,杨思勖便下令带女犯进来。他立即认出那倒霉的女犯正是在大风堂刺了他一刀的降胡奸细梅雪,激动不已,可惜他口中勒了木丸,叫不出来。杨思勖不知究竟,还以为他药力发作,对女色起了本能反应,愈发兴奋,便命手下将梅雪衣服扒光,光着身子吊在周皓面前。

不久,周皓欲火焚身,神志完全不清,只觉得一股一股的烈焰不断冲击游走全身,几乎要将他烧死。而面前的梅雪恰如一潭池水,他只想扑过去,但又挣不开四肢的束缚,绝望地吼叫,却只能发出“呜呜”的低鸣。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药力稍微减退,周皓勉强恢复神志,听到外面掌声如雷,牢里犯人也敲敲打打,闹腾不已。忽有两名男子走进狱厅,一色劲衣,手握钢刀。二人径直走向刑架,看到周皓、梅雪裸体模样,先是惊异,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其中一名年轻男子还伸手捏了捏梅雪的乳房,赞叹道:“长得真好啊。”

另一人年长许多,骂道:“杨思勖这老不死的真是变态。”

年轻男子道:“他是阉人,也只能这般找找乐子。”一只手始终不离梅雪身上。梅雪扭动身子,却因为双手束缚,始终避让不开。

年长者斥道:“你做什么呢?快些办正事。”年轻男子道:“这妇人怎么办?”年长者道:“还能怎么办,她看见过我们的脸,当然得一刀杀了。”

梅雪听到,便抬起头来,呜呜直叫,用求恳的目光看着那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也觉不舍,道:“这么漂亮的美人儿,杀了多可惜。弟兄几个窝了这么久,就用她来败火如何?大哥,你也许久没亲近过女人了,到时我让你先上。”

年长者想了想,点头道:“那好。快些办正事。”

年轻男子遂插刀入鞘,从靴筒中拔出一柄短剑,先将周皓镣铐斩断,放他下来,却不取出塞口木丸,反而将他按伏在地上,双手拉到背后,绑了起来。

周皓虽仍是迷糊状态,但还是能想事情——原以为这二人是来瞧热闹的,后来听到对话,又以为是来杀自己的,不想对方竟解开自己,却又将自己反绑起来,不由愈发懵懂。

年轻男子又将梅雪解下来,按在地上,一如周皓,反绑了起来。

忽门口现身一名男子,跟狱厅二人服饰差不多,大概是把风者,连声催促道:“怎么还没好,快点!”年长者道:“要多带一个人走,快些进来帮忙。”

那男子便走了进来,与年长者一道撑开一条麻布口袋,将周皓塞了进去。又问道:“我们只带了一条口袋,那妇人怎么办?”年长者道:“小妖,你负责带那妇人走,实在不行,就一刀杀了她。”

小妖是先前那不断轻薄梅雪的年轻男子,喜滋滋地应了一声。

周皓随即感觉身子一沉,有两人一前一后抬起麻袋往外走。那麻袋编制粗糙,间孔比针眼还大,他尚能透过缝隙看到后面——那小妖右手搂住梅雪肩膀,左手抓住她左乳房,强行拖攮着走。而梅雪精赤着身子不说,还光着双脚,又受小妖揉捏侮辱,不断露出痛苦之色来。出了狱厅,光线陡暗,周皓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走了一段,不知来到什么地方,有人迎上来问道:“怎么多了一个妇人?”那小妖答道:“她是大伙儿今晚的败火筒。”有人轻笑起来。

墙外面有人叫道:“在做什么?还不快点!”这边有人应道:“这就来啦。”

周皓只觉得肩头一痛,不知撞在了什么地方,又觉得身子在往上行,似是在被人往上拉,之后在什么地方滚了一下,又往下坠,这才反应过来是在翻墙。外面等候的人从底下接住了他,将他抱上一辆平板车,车子上散发着菜叶的味道。等了一会儿,只听到梅雪“呜”了一声,车子上便多了一个人,大概就是梅雪了。旋即有人往二人身上覆盖上麻布、菜叶等物,车子便开始前行。

周皓因为药力未尽,哼哼唧唧不止。一人道:“这小子老哼哼,不是个事,快些将他弄晕了。”

有一人便取下佩刀,倒转刀柄,朝布袋狠狠来了一下,周皓便晕了过去,终于结束了受春药折磨的痛苦。

等到周皓再醒来时,是被人重重掼到地上。随即麻袋解开,他被放了出来,拖到一旁跪下。有人取来一大捆绳索,往他肩膀、腋下、腰间绕了数圈,再将他高吊在房梁下。又将他双脚并捆在一起,同样用长索穿了,系在梁上,他便呈平俯的姿势被高吊起来。

周皓神志已完全清醒。他年少时跟许多异人厮混过,有几名还是强盗出身,知道这种吊绑是最保险的法子,被绑者能用力的部位都被牢牢束缚住,又无处可以着力,决计无法挣脱。心中已知不妙,不过转念又想总比落入杨思勖这个恶魔手中要好得多。

梅雪随后也被带了进来。她的头发完全散乱开,胸口还沾着几片菜叶,极是狼狈。不过她的待遇可比周皓好很多了,被拖到床榻边,平放到床上。

本来有五个人,这时不知道怎么只剩了三个人,正是最先走进狱厅的年长者、小妖以及在狱厅门前把风者。三人也不理睬周皓,径直走到床榻前,脱了衣服,轮流上前,当着周皓的面将梅雪强奸了。半途中,小妖见梅雪口中呜呜有声,似是有话要说,便取出了她口中木丸。

梅雪柔声道:“几位郎君是奴家的救命恩人,请解开奴家双手,让奴家好好伺候郎君。”

媚语如丝,小妖听得骨头都酥了,便解开了绑绳。梅雪果然全意奉迎,加上床上功夫高明,三名男子神魂颠倒,争相上前,每个人都与梅雪发生了好几次关系。

多番云雨后,梅雪累得瘫倒在床上,再也没有丝毫力气。年长者似是头领模样,笑道:“你这妇人还真是个尤物,只要你好好伺候,回头我一定替你向大将军求情,保你活下来。”梅雪道:“是。”

那头领也有些累了,便派了一名手下去府署打探消息,自己重新爬到梅雪身上,还想再来一番,却是力有不济,只得悻悻下来,招过小妖命道:“我肚子不舒服,得去拉大便。你留在这里看着他们两个。对了,把这小美人先绑起来。”

小妖奇道:“她很柔顺很听话啊,为什么还要绑她?”头领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出了差错,大将军会要了你我的脑袋。”穿了衣服,自行出去了。

小妖已上过梅雪两次,可是泄得太快,尚不过瘾,见头领走了,房间再无他人,便解了佩刀,脱了衣服,又扑了上来。

梅雪娇笑道:“郎君别着急,让奴家坐起来,好好伺候你。”

小妖笑道:“好,坐姿更好。”又问道:“小娘子以前是窑子里的吗?活儿这么好。”梅雪道:“是……”

一张嘴,口中忽然吐出一根细针。那细针直射中小妖面门。小妖脸色大变,举手将细针拔下来,怒斥道:“你这小贱人还敢跟老子玩这一手……”话音未落,便丢了细针,双手抚喉……

王之涣听到这里,骇然变色,问道:“你说梅雪口吐飞针?她……她从哪里学的这一手,太吓人了。”

周皓道:“不但是飞针,而且是毒针,极细极小。我若不是亲眼看到,实难相信那一幕。”

他被吊在房梁下,微微侧头便能看到床上情形。却见那小妖脸色发青,鼻嘴均流出黑血来,显是针上淬了剧毒。那情状十分恐怖,周皓吓得不轻,只是被木丸堵嘴,苦于叫不出声来罢了。

梅雪将小妖推倒,迅即从床上下来,拔出小妖靴筒中的短剑,走到周皓下面。周皓以为她要杀了自己,不料对方却道:“周公子,我以前害过你,那是迫不得已。而今你我处境相同,需要同舟共济才能逃出,希望你大人大量,不要再计较前事。若是同意,就点一下头,我即刻放你下来。”

周皓点了点头。梅雪亦不迟疑,果然挥刀割断绳索,放了周皓下来。周皓双手一得自由,便自行挖出口中木丸,道:“你……你口吐飞针,是怎么做到的?”

梅雪也不答话,径直剥下小妖的外衣、靴子,甩给周皓,自己则穿了死者的内衣内裤。

周皓又问道:“那针上明明有毒,你自己怎么没被毒死?”梅雪道:“还废话做什么,先逃离这里再说。”二人遂从房中出去。

王之涣忙打断道:“等等,你们既然出了房间,应该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吧,到底是什么地方?”周皓摇头道:“我答应过别人,不能说出去。”

王之涣道:“为什么?”周皓道:“因为后面还发生了更离奇的事,王公听完自会知道。”

王之涣道:“后面还有更离奇的事?”周皓道:“有。”

王之涣不甘心,忽然问道:“那地方是不是普救寺?”周皓微觉惊诧,随即摇头道:“不是。”

王之涣道:“奇怪了。”又问道:“老狄你说这可能吗?梅雪吐出毒针,杀死了那好色的小妖,但她自己却没有中毒身亡?”狄郊道:“当然可能,有些毒药见血才毒发,只要将毒针小心含在嘴中不刺破她自己,就不会有事。”

王之涣叹道:“这妇人口中藏有毒针,是处心积虑要害人啊。但她之前被郭子仪逮住,为什么没有冲郭将军来那么一下?”

狄郊道:“郭将军还带着许多军士,梅雪只有一枚飞针,只能杀死一个人。她知道自己跑不掉,当然要将飞针留在最紧要的关头再用。”

王之涣道:“不错不错,刚才小周说的那一刻,还真是紧要关头。”又催道:“快说,快说,我迫不及待要听后面更离奇的事了。”

周皓遂继续讲述——

他和梅雪先吹灭灯烛,欲逃出房间,拉开一道门缝,正好见到有几人提灯过来,便急忙重新掩上门。等脚步声远去,才敢出来,左右一望,便由房屋坐向判断出大门所在。正要朝大门方向逃去,梅雪却拉住周皓,道:“不能出去。你我仍然是府狱的逃犯,出去的话,躲不了半天就会被重新捕获。”

周皓道:“那怎么办?难不成留在这里,等刚才那些人回来?”

梅雪道:“当然不是。但这些人能从府狱将你我劫走,一定不简单。而且那些人称幕后人物为‘大将军’,将军前面还有个‘大’字,表明大有来历。既然将你我藏在这里,表明有把握不被官兵搜到。这后面似乎是一个园子,我们先躲进去,再慢慢想办法。那些人多半以为你我自大门方向逃走了,也会往外追捕,不会到后面来搜。”

周皓听了觉得有理,便跟随梅雪躲进园林。不一会儿,果然听见前院大呼大喊,旋即有很多人举火涌了出来,往外追去。也有一队人往园子里搜来,周皓和梅雪便伏在后墙根的草丛中,贴墙而卧。

正当搜查者越来越靠近的时候,怪异的一幕出现了,前面不远处的一截石墙忽然自动滑开,奔出来几名全副武装的男子。领头之人是个中年男子,喝问道:“做什么?”一名搜查者道:“有一男一女两名盗贼闯了进来,我等正在搜捕。”

中年男子斥道:“你忘了规矩了吗?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搜查者道:“是。但若是有盗贼闯入,罪名亦是不轻。可否请将军派人在这一带搜索,若有盗贼消息,请及时知会。”中年男子应了,搜查者遂自行退去。

那中年男子遂命道:“去叫所有人起床,全面搜查园林,一寸土、一寸草都不能放过。”

这时候,有人急急出来,贴耳上去低语了几句。中年男子便道:“我进去跟她说。你去叫人起来。”转身进去,那石门又轰然合上,看上去跟后墙无异。

周皓悄声问道:“你看到了吗?”梅雪道:“看到了。原来这后墙后另有院落,以暗门与园林相连。”

周皓道:“那我们怎么办?他们马上就要出来搜查这里了。这些人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手中还有军备弩箭,我们怕是逃不过去了。而且天也快要亮了。”

梅雪左右望了望,道:“我们翻过去。”

周皓道:“你说翻进后面的院落?墙这么高……”梅雪道:“没得选了。快。”

当即先由周皓踩在梅雪肩头爬上高墙,再脱下衣衫绞成长索,将梅雪拉上墙头。

听到这里,王之涣忙问道:“你们两个真翻过去了?”

周皓道:“那墙很高,我本来觉得不可能翻过去,可是那会子一着急……”王之涣道:“明白了,狗急还会跳墙呢。”

周皓叹道:“我真的很佩服梅雪,她一介女流,又刚刚遭受过非人的凌辱,她却仍然能做到常人不及之事,可谓毅力惊人。”

王之涣道:“自从你讲述梅雪口吐毒针后,我就对她刮目相看了。这小妮子,绝对不能小觑。”又奇道:“那到底是个什么院落,有众多便服军士把守,还居然要以暗门进入?”

转头看了一眼狄郊一眼,狄郊点点头。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怀疑前晚李崇简匆忙离开府署赶去察看的神秘地方,便是这处院落。

周皓却不肯再说,道:“我不能说。从目下开始,直到我和梅雪逃离那处院落,这中间过程我都不能说。总之,我和梅雪被院落主人救了,我们两个都答应了那个人,绝不泄露关于那院落的任何事。”

狄郊问道:“你们应该是前晚就逃走了,为何今日你才来逍遥楼?”

周皓道:“确实是前晚逃出的,不过我们逃进院落时,天已经差不多快亮了,我们无法离开那里,便待了一整天,直到昨晚才趁夜色逃出。”

王之涣道:“那梅雪人去了哪里?”周皓道:“我们逃离险境后,便分了手。不过我问了她一些事,她如实答了,王公或许会有兴趣知道。”

王之涣道:“什么事?”周皓道:“我问她为什么要做降胡奸细,她说只是因为那些降胡对她好,像亲人一样,没有别的。”

王之涣道:“胡说八道,难道阿翰对她不好吗?”

周皓道:“这点梅雪也提过,她说她自小跟随王公,原以为他是因为旧爱出家,心中再也装不下别的女人,可自从瑶花来后……”正好瑶花端了粥进来,便住口不说。

王之涣便将瑶花打发出去准备晚宴。周皓这才续道:“梅雪说瑶花来了后,很快就成了王府的女主人,而王公的目光也总在她身上……”

王之涣道:“难道梅雪是因为不如瑶花受宠,所以才跟降胡勾结?”

周皓道:“梅雪是这个意思。而且她还说,当日她和同伙到柴房救阎用之时,本可以将我打晕,之所以想杀我,也是因为我总讨好瑶花。”

王之涣道:“唉,女人心,海底针。女人真是不可理喻。”又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来逍遥楼?你怎么知道瑶花今日到蒲州?”

周皓道:“我不知道,甚至也不知道王、狄二公在这里。我只是知道辛公在蒲州修桥,而逍遥楼是王翰王公名下的产业,我来这里,或许能遇到辛公,结果先看到瑶花站在楼门口。我想瑶花知道我对她有好感,应该不会告发我,或许还能帮我见到辛公,这才到后门去等她。”

王之涣道:“你犯了那么大的事,还想辛渐出面救你吗?”

周皓忙辩解道:“不是,我只是觉得自己这两日际遇太过离奇,想找人说一说。”

王之涣道:“然后呢?”周皓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其实并不想逃走,心甘情愿接受国法制裁,只是杨思勖太过恶心变态,我再也不想落入他手中。我知道我目下最好的出路是自杀而死,可我还不想死,我想知道前晚劫走我的那些人是谁。”

狄郊道:“他们应该跟院落中的人是一伙。你不是已经被院落主人救了吗?难道还不知道对方身份?”

周皓道:“不知道。而且我还答应了她,要为她去杀一个人,这也是我想活着的重要原因。人得有信才能立于天地。”

王之涣忙道:“你想知道昨晚劫狱者的身份,我们可以帮你查,但你总要透露点线索才行。”

周皓道:“我都不知道那些人是谁,哪有什么线索?”

王之涣道:“但那些人跟神秘院落的主人是一党,你见过院落主人啊。”

周皓道:“我发下毒誓,不能泄露跟院落有关的任何事。若有违背,老天爷就要让我再度落入杨思勖之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受荼毒比前日还要惨烈三倍。”

王之涣也大致知晓杨思勖手段的残酷,遂不再催逼。

狄郊问道:“你刚才说答应了院落主人,要为她杀一个人,对方要杀的人是谁?这个问题,应该跟那院落之事无关吧。”

周皓想了想,道:“是驸马裴巽。”

王之涣道:“哎呀,怎么又跟裴巽扯上干系了?”周皓道:“之前有什么案子跟裴驸马有关吗?”

王之涣道:“这个不能告诉你。你喝你的粥吧。”来回走了几步,忽然问道:“你在那个地方看到河中府少尹李崇简了吗?”

周皓道:“李崇简?是太平公主跟薛绍的儿子吗?呀,那个人,我就觉得眼熟,原来是李崇简。”

王之涣不过是心中疑虑,便随口一问,竟由此得到肯定的回答,大喜过望,忙问道:“你在哪里见到了李崇简?嗯,你既然肯说出来,应该不是在神秘院落中见过他吧?”

周皓道:“不是。我和梅雪正要逃出房间时,忽有几个人从门口经过,我们就先躲了起来。我从门缝中望出去,是几名侍从提灯护着一名中年男子。那男子我看着眼熟,不过当时没想起来。”

狄郊问道:“你能肯定是李崇简吗?”周皓点点头,道:“我在京城长大,以前也跟李崇简厮混过,当然能肯定。况且他那宽额头、宽下巴酷似他母亲太平公主,最好认不过。”

王之涣道:“那么李崇简是往后院去吗?”周皓道:“不是,是朝大门方向而去。咦,他竟也会深夜去那个地方,难怪梅雪说这些人不简单。”忽然脊背一阵发毛,不敢再想下去,忙低头喝粥。

王之涣摊手问道:“怎么办?是将他送去官府还是留在这里?”狄郊道:“还是辛渐晚上回来商议后再说吧。”

周皓忙道:“我也不想连累几位,不如我先行离开……”

王之涣道:“你还能藏去哪里?全城都在搜捕你。先乖乖待在这里。”自与狄郊出去,却见外面天色已暗,仍不见王翰和辛渐回来。

瑶花问道:“要不要派人去看看?”王之涣道:“不必。他二人都是当差做官的,人没回来,就表明有公事。瑶花,你上楼去,到阿翰房中看着周皓,不准他离开房门一步。”

瑶花迟疑道:“周郎要是真想离开,奴家怎么拦得住?”王之涣道:“你人在那里,他决计不会离开的。”

瑶花脸色一红,虽微有犹豫,还是应命去了。

到走廊口时,只见李十娘一人坐在楼梯口玩耍,王之涣叫了她一声,她却起身跑了,一溜烟跑进房,还将脑袋伸出来探了一探,这才回身关上房门。

王之涣道:“小女孩子,果然害羞。”又道:“之前公孙大娘因身负嫌疑,不得不协助查案,目下已基本肯定跟她无关,要不要把实情告诉她?”他所指的“实情”,自然是指周皓自行出现在逍遥楼一事了。

狄郊道:“裴府尹当面应允公孙大娘从旁协助查案,表示她跟我们一样的身份,不管她跟周皓关系如何,都有必要知道案情进展。若是她只想脱身,目下就是最好的机会。”

二人便来到公孙大娘房前,举手敲了敲门。李十娘应道:“大娘不在,刚刚吃饭时有人来找她,她跟那人出去了。”

王之涣道:“咦,我都还没吭声呢,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来找大娘的,也许是来找你的呢?”

过了一会儿,李十娘开了门,怯生生地问道:“王公找十娘有事吗?”

王之涣笑道:“没事,我跟十娘开玩笑的。等大娘回来,就来告诉我一声。”

李十娘迅疾关上了门,门撞上后,才听到“嗯”的一声。

王之涣和狄郊自回来大堂等待,又议论起那神秘院落来。

就目下线索而言,要查明前晚劫囚者的身份,那处院落是最好的线索——之前关于劫囚者,是为了对付辛渐也好,是杨思勖仇家也好,都只是猜测,并无实据,而院落则是关键证人的重要证词——周皓虽只透露了院落主人要杀的是驸马裴巽,却是条极为有价值的线索,院落主人无非是跟裴巽有深仇大恨之人。

朝野之间正为不久前玄宗废后一事议论纷纷,王皇后被废,皇后兄长王守一被赐死,王守一的妻子——玄宗之妹薛国公主则改嫁给了裴巽。从某种程度而言,裴巽是这次废后事件的受益者。或许院落主人跟王皇后一党有什么关系,因之而对裴巽不满,欲杀其泄愤。

薛国公主是裴巽第二任妻子,之前裴巽娶唐中宗之女宜城公主,被跋扈嚣张的妻子管束得服服帖帖,在政治上也无任何建树,只留给世人一个平庸无能的“妻管严”形象而已。然裴巽早年曾为武三思心腹,多少做过一些助纣为虐之事,或许是那时结下的仇家也说不准。

裴巽已年过五旬,院落主人既然拖到现在才筹谋复仇,又以前种可能性为大。但疑问紧接着就出来了,那院落主人手下有那么多便衣军士,如何又要让两个逃犯替他报仇呢?除非神秘院落中的便衣军士不是下属,而是看守。也就是说,院落主人既跟驸马裴巽有仇,又被什么大人物软禁那院落中。那大人物多半就是所谓的“大将军”。而李崇简只是“大将军”的代表,时不时地去关怀探望一下。

李崇简是薛绍和太平公主之子,虽然失势,却只是因为母亲之缘故。其本人与玄宗皇帝交情极深,甚至将母亲欲废除玄宗的计划预先透露给了好友。基于这样一层关系,即便李崇简生母太平公主曾经谋废玄宗,即便其人娶武三思之女为妻,但玄宗皇帝仍然绝对信任他。那么到底是哪位大将军能令李崇简俯首帖耳,为其看家护院呢?而河中府尹裴伷先分明也知道其事,以他之个性,竟以蒲州地方长官的身份,为大将军提供软禁之地,足见这大将军能耐之大。

再细论大将军。唐代武官制度,官阶九品,除正一品不设外,二品起每品分正、从,正三品起,又有上、下阶,共有三十一阶。其中,大将军职衔有:从一品骠骑大将军;正二品辅国大将军,从二品镇军大将军;正三品上冠军大将军、怀化大将军,正三品下怀化将军,从三品上归德大将军。但这些将军名号只是封号,通常是皇帝给予立有大功的高级军官或者重臣的荣誉称号。如玄宗心腹家奴王毛仲在皇帝登基后即因铲平太平公主有功授辅国大将军,负责押运周皓到太原处斩的大宦官杨思勖亦是因为平定岭南有功超授正二品辅国大将军称号。又如故陇右节度使郭知运因功拜冠军大将军等。

除此之外,还有真正的大将军。唐朝实行府兵制,共十六卫。其中禁军十二卫: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为府兵领导机构。全国范围内六百余折冲府均受十二卫统辖,如蒲州折冲府都尉裴旻即属于十二卫下辖武官,因而十二卫所统之兵又称“外军”,其实是府兵和禁军的合一。

除十二卫外,还有“内军”四卫:左、右监门卫和左、右千牛卫。左右监门卫掌宫殿诸门禁卫,左右千牛卫则统率千牛备身等为皇帝侍从、仪卫。

十六卫每卫均设大将军如王毛仲兼任左武卫大将军,统领禁军,玄宗另一心腹宦官高力士兼任右监门卫大将军,统领内军。

据上所言,大唐武官中,堪称“大将军”者,人数虽然不多,可也不少,至少有十七人,即十六卫长官加杨思勖。而这十七人中,以杨思勖、王毛仲、高力士三人权势最大,嫌疑也最大。杨思勖目下人在蒲州自不必多说,王毛仲被任命为新黄河浮桥监工,每月十五左右就要来蒲州一趟。而高力士之所以有嫌疑,则是因为跟裴伷先及周皓有关了。

先说杨思勖。他这次来到蒲州,河中府尹裴伷先为其设宴接风洗尘,然态度并不如何恭敬,明显是出于应付公事。再加上府狱劫囚者劫走周皓,杨思勖丢失了重要犯人,难以向朝廷交代,处境立时尴尬困难,而劫囚者又是“大将军”手下,因而杨思勖嫌疑当可排除。

再说王毛仲,他固然能以皇帝心腹凌驾于李崇简之上,然其出身及发家史却难以令裴伷先这样的名门之后心悦诚服。裴伷先也许会迫于某种压力为王毛仲提供圈禁仇家的私地,然要他无时不刻放在心上,根本不可能。而从裴伷先昨晚得知有人劫狱后,最先想到的就是神秘院落可能有失,立即派前去查看,由其反应看来,王毛仲嫌疑也可排除。

最后说高力士。其人虽是宦官,却是名门之后,成为权宦后亦能谦卑自守,与众多大臣交好。数年前裴伷先任广州都督,因威胁要杀武灵觉而被玄宗下狱,虽然有张说出面说情,然高力士亦居中说项,功不可没。传闻裴伷先再度被起用为蒲州刺史,亦是由高力士大力举荐。或许是高力士有一位仇家,不便加害,便请裴伷先帮忙,将其软禁在蒲州东城某处院落中。裴伷先因高力士对自己有恩,格外上心,亦有可能。

王之涣道:“裴伷先任性妄为惯了,这么做不意外,但他派佐官李崇简去看顾院落主人,就有些奇怪了。况且院落内外看守不少,表明知情者也不少,极易为人告发,高力士既一向谦谨,应该不敢这么做。”

狄郊道:“我也觉得不大可能。高力士挂名右监门卫大将军,统领的只是内军,不能出京。而院落中有许多便服军士,就算是府兵,必须有裴伷先和裴旻二人同时签署的公文才能调发,而且必须是因为军情或其他类似紧急情况。裴伷先若仅为高力士个人即擅自调发府兵,等于违抗了朝廷体制,是杀头重罪。”

王之涣道:“那么三个嫌疑最大的大将军就都被排除了,我想不出还有哪位大将军能把手伸到蒲州来。而且无论如何推算,高力士都是最有可能的,他于裴伷先有恩,又跟周皓有仇。”

狄郊道:“姑且不论裴伷先是否违制,就算高力士是那位‘大将军’,为什么要另外派人劫走周皓?他跟周皓有仇,可周皓落在杨思勖手中,已是生不如死,而且很快将会在太原被公开斩首,他劫走周皓不是很怪异吗?裴伷先的第一反应,表明他并不知情。但高力士人在长安,那些府兵都不是他的直辖部下,他不可能不经过地方长官,在这里搞这么大动静。”

王之涣道:“你说得对,不可能不经过地方长官便搞出这么大的事,所以那些便服军士不是府兵,而是禁军。当然禁军也是府兵,我的意思是,那些人不是蒲州折冲府的府兵,不是裴旻部下,而是京城来的御林军。”

如此,便与高力士只统领内军矛盾,倒是王毛仲统领左武卫,又跟御林军首领葛福顺是亲家,这才有了“北门奴”的说法,意思是整个北门禁军都是家奴的天下。王毛仲当然能随意调派禁军,又跟宦官争权,劫走周皓可能是有意令杨思勖失去重囚,自此失去皇帝宠幸,可他又跟裴伷先不和,与诸多实证不符。按照狄郊的原则,实证为先,一旦推测与实证矛盾,便该决然摒弃。

二人又商议一回,仍无定论。王之涣道:“目下只有两拨御林军在蒲州,一是杨思勖率领的左领军,二就是王毛仲的左武卫。杨思勖是因为押送周皓到太原而路过蒲州,可以排除掉。而王毛仲手下虽自有一套说辞,但实难取信于人。既然实证为先,那么仍属王毛仲嫌疑最大。”

狄郊道:“有道理。之前在逍遥楼及辛渐官署外监视的左武卫便服军士,极可能不是为了辛渐或我们,而是为了周皓。”

周皓是前晚逃脱,人虽暂时困在了神秘院落中,但“大将军”手下并不知情,仍以为周皓和梅雪已然逃走。梅雪尚不及顾及,最要紧的是要捉回周皓,好向“大将军”交代。然自府狱劫囚以来,蒲州全城已经处于警戒状态,出城尤其困难。“大将军”手下料想周皓一时逃不出城去,可他又没别的地方可去,极可能来投奔旧主辛渐求救,遂在辛渐官署和逍遥楼外布置了眼线。好笑的是,逍遥楼外的眼线居然还跟杨思勖手下打了起来。

王毛仲既有劫走周皓的动机,亦有这个能力,其手下人又在辛渐官署和逍遥楼外出现过,还跟踪王之涣和狄郊到普救寺,被当场撞破。但这仍然只是旁证——之前辛渐因谢瑶环一案与王毛仲结怨,也许王毛仲还是想报复前事——没有任何实证证明“大将军”即是王毛仲,且与神秘院落一事矛盾。

王之涣道:“我们都知道大将军就是王毛仲,可就是没有证据。而且他有什么能耐,能让裴伷先这样的人俯首听命呢?”

狄郊道:“裴伷先当然不会买王毛仲的账,他这样的人,天下能让他买账的没几个。也许‘大将军’也只是奉命行事的卒子,还有一个来头更大的人,既能令‘大将军’唯命是从,也能让裴伷先俯首听命。”

王之涣瞪圆眼睛,道:“那不就是皇帝吗?这怎么可能,皇帝干嘛把一个神秘人囚禁在蒲州,还弄得如此费心费力,杀了或是流放岂不省事?”狄郊道:“或许皇帝出于某种理由不能那么做。况且这也不叫囚禁,而叫安置。”

王之涣道:“对,当年太平公主一度被赶出京师,即被临时安置在蒲州。难不成那神秘院落的主人就是太平公主?”

狄郊摇头道:“决计不会。若是太平公主,周皓还能那么镇定地讲述吗?他是名家子弟,在京城长大,又不是没有见过太平公主。”

王之涣道:“那就是对皇帝皇位有威胁、又跟驸马裴巽有仇的人。啊,我想起来了,还真有这么一个人。”狄郊道:“我也想到了。”

二人便一齐说了出来,不过王之涣说的是“李重福”,狄郊说的是“李重茂”。



注释


* * *

[1]行人:仵作、小吏、差役等统称。行尊:行家。

[2]交椅:即交床(这里的“床”是坐具的含意,与眠床的床是不同概念),类似于带靠背的马扎。汉代以前,中国人习惯席地而坐,家具都是低面家具,只有案几,而无桌子。汉代时,北方游牧民族的胡床传入中原。宋人高承在《事务纪原》中引《风俗通》:“汉灵帝好胡服,景师作胡床,此盖其始也,今交椅是也。”大约在唐时,人们才把带后背与扶手的坐具称为椅子。交椅又名折叠椅、逍遥座,唐玄宗时开始风行,据宋人陶谷(其事迹见同系列小说《韩熙载夜宴》)《青异录》:“胡床施转开以交足,穿便条以容坐,转缩须臾,重不数斤。相传明皇(唐玄宗)行幸频多,从臣或待诏野顿扈驾,登山不能跛立,欲息则无以寄身,遂创意如此,当时称逍遥座。”由于交椅可折叠,搬运方便,故在古代常为野外郊游、围猎、行军作战所用。后逐渐演变成厅堂家具,而且是上场面的坐具。古代演义中常常提及英雄好汉论资排辈坐第几把交椅,即源出于此。

[3]李重俊正妃为杨氏,其妹嫁唐玄宗为妃,即为唐肃宗(唐玄宗第三子,安史之乱中即位)生母,见《节愍太子妃墓志铭》。

[4]唐玄宗李隆基酷好音乐,在宫廷养有大量乐工伶人。乐工黄幡绰擅长拍板,为皇帝宠幸。某次,玄宗召黄幡绰入殿演奏,内外传呼,竟许久不见踪影。玄宗怫然变色,命人捉拿黄幡绰。黄幡绰本来惶恐不安,但到大殿外时,听到玄宗正在调弄羯鼓,登时转忧为喜,请求奉命捉拿他的近侍先不要奏报。过了一会儿,玄宗奏完一曲,又改奏另一曲。演奏之中,黄幡绰低着头,诚惶诚恐地疾步奔入大殿。玄宗一演奏音乐,便将恼怒抛之云霄,看见黄幡绰后,竟笑道:“赖少迟,否则必挞之。”意思是幸好来迟了,否则必鞭挞一顿。黄幡绰赶忙跪拜谢恩。一旁宦官却在窃笑。玄宗诘问,宦官便如实禀报了黄幡绰有意等到皇帝演奏音乐后才进殿的情形。玄宗只一笑置之。

[5]圜丘、方丘均为帝王举行祭祀礼仪的祭坛。其制多变,各朝各代其坛高、坛壝及地点等各不相同。举例而言,明代时,嘉靖皇帝听大臣言:“古者祀天于圜丘,祀地于方丘。圜丘者,南郊地上之丘,丘圜而高,以象天也。方丘者,北郊泽中之丘,丘方而下,以象地也。”于是决定天地分祭,在大祀殿南建圜丘祭天,在北城安定门外另建方泽坛祭地。嘉靖十三年(1534年)圜丘改名天坛,方泽改名地坛。

[6]甘泉:指汉京师长安西面的甘泉宫,遗址在今陕西淳化县西北甘泉山。本秦代宫殿,汉武帝增筑扩建,在此朝诸侯王,飨外国客,夏季亦作避暑之处。汉武帝故事详见同系列小说《大汉公主》。

[7]汾阴后土祠在历代均有重修。宋真宗时,按祭祀建筑最高等级扩建后土祠,整个祠庙建成后999亩大,史称海内祠庙之冠。据金天会十五年(1137年)《后土庙图碑》显示,原中轴线有山门、太宁庙、承天门、柔坤门、坤柔殿、轩辕扫地坛等;两侧排列着碑楼、五虎殿、真武殿等。庙北附半圆形祭坛区,庙外围为瓦顶宫墙一周。明万历年间,因黄河冲刷,后土祠陷入黄河,经先后两次迁建,又均被黄河吞没。现存建筑是清同治九年(1870年)荣河知县戴儒珍新选庙址重建。现存建筑以晚清的作品居多,由南向北中轴线上有山门、戏台、献殿、享亭、圣母殿、秋风楼。献殿两胁为东西五虎殿,圣母殿东侧为碑亭。

[8]唐朝开元年间,唐玄宗李隆基先后三次到蒲州汾阴祭祀后土,并扩建祠庙,在唐朝皇帝中绝无仅有,因小说正文中所提及理由,遂成千古之谜。

[9]裴寂因是太子李建成心腹,唐太宗登基后不久即被免官,削去一半封邑,并放归故里。裴寂不甘心就此退出权力中心,上书请求留住京师,唐太宗道:“计公勋庸,不至于此,徒以恩泽,特居第一。但以旧情,不能极法,归扫坟墓,何得复辞?”裴寂无言以对,不得不回到蒲州老家。不久,蒲州汾阴有一狂人对裴寂家奴说:“裴公有天分。”裴寂听了很害怕,不敢上报,还杀人灭口。事情败露后,被流放静州而死。

[10]羊头山:又名首阳山,唐时属潞州,位于高平、长子、长治三县交界处,因山巅有巨石,状如羊头,故名。传说是神农尝谷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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