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江山雄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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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武则天宠爱面首张昌宗,封张母臧氏为太夫人,赏赐不可胜数。而臧氏寡居已久,寂寞难耐。太平公主便向母亲建议,让李迥秀以情夫身份侍奉臧氏。武则天欣然同意。李迥秀虽然因此而拜相,却沦为天下人的笑柄。臧氏容颜丑陋,且有口臭。李迥秀不胜其苦,终日饮酒消愁,常醉不醒。后干脆贪赃枉法自污,终被贬为外州刺史,这才摆脱了苦不堪言的情夫身份。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唐 杜甫《望岳》
狄郊见李白身中两箭,虽不在要害,却也伤得不轻,忙上前救治。
王之涣问道:“你是得罪了杨思勖,被禁军追杀吗?”李白道:“不是,也算是吧。”
王之涣道:“到底是,还是不是?”李白道:“王公可还记得府狱出事当晚,我在大街上跟人打架之事?”
王之涣道:“记得啊。那两个人原先住在逍遥楼。一个姓李,另一个是他的侍从,穿包铁尖靴。还有个叫梁山的跟他一伙,动手推过蒋翁。”
李白道:“这些人原来不是普通人,都是禁军。”
王之涣奇道:“禁军?是杨思勖率领的左领军卫吗?”李白道:“是,他们都有左领军卫的腰牌。”
王之涣道:“奇怪了,我看过登记簿,梁山、李某还有两名侍从一个月前便住进了逍遥楼,比杨思勖一行早好些天到达蒲州。就算这些人是便服来打前哨,为何他们杨思勖人到蒲州后,还不搬去驿馆?李公子跟人打架当晚,李某和侍从是跟在李崇简后头,莫不是为了那神秘院落的主人?”
狄郊忙告道:“神秘院落主人不是李重茂,而是太平公主。”大致说了在袁华房中遇到梅雪一事。
王之涣大为惊奇,道:“竟然是太平公主!难怪皇帝一听到所谓的‘王者之气’传闻便十分紧张,立即要来祭祀后土。可周皓应该认得太平公主,为什么他言语中丝毫没有流露出来,还说他不认得院落主人呢?难道是多年的囚禁生涯,令公主容貌大变、认不出来了?”
狄郊道:“我猜救周皓、梅雪二人的并不是太平公主本人,而是另外一人。”
王之涣道:“嗯,既是贴身住在公主身边,应该是个妇人,而且跟驸马裴巽有仇。”一时不及多想,问道:“李公子,你继续说,你是如何惹了那伙禁军的?”
李白摇头道:“我没有惹他们,我只是当着裴将军的面问了他们几句话。”大致说了经过。
当日李白在逍遥楼遭公孙大娘冷遇,颇觉没趣。他性情既童真又高傲,便搬离了逍遥楼,到裴旻宅邸附近寻了一处邸店住下,好方便拜师学艺。
傍晚裴旻自军营回来时,李白寻机上前,与裴旻攀谈了几句。裴旻早从王之涣口中得知有位名叫李白的青年才俊千里来投,只为学习剑术,待见其人英姿勃勃,谈吐不凡,才气纵横,亦很是欢喜。二人便就近找了家小酒肆坐下,越谈越是投机,李白好豪饮,裴旻酒量亦好,二人竟连饮数斗。
正喝得酣畅淋漓时,有全副武装的禁军军士到来,领头武官自报了姓名,称府尹裴伷先请裴旻前去府署议事。
裴旻见是禁军到来,而不是衙门差役传话,颇为奇怪,便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领头武官答道:“通事舍人王翰王公新到蒲州,说是皇帝将要亲临,请裴将军速速去府署议事。杨大将军已经到了。”
裴旻便道:“那我先回家换身衣服,免得一身酒气。”武官有些不耐烦,催道:“裴将军还是速速动身吧,免得大家久等。”
李白却忽然认出那领头武官正是曾住在逍遥楼的李某,再留神其身边军士,果然是那穿着包铁尖靴的侍从。他是性情中人,也未及思虑内中可疑之处,立时拍案而起,道:“原来是你们两个!”
裴旻忙询问究竟,李白便说了李某及侍从殴打他之事。
裴旻问道:“李将军,可有此事?”
李某道:“当晚我公务在身,这小子喝醉了酒闯出来拦道胡闹,我不过是给了他一点小教训。”又出示左领军卫腰牌,道,“裴将军是信这小子胡言乱语,还是信我军籍中人?”
裴旻便道:“李公子,我得立即赶赴府署,改日我再来找你。”李白道:“好。”
那李某名叫李齐损,临走时还狠狠瞪了李白一眼。李白也不理睬,仍继续喝酒。半醉不醉时,便欲回邸店,却见两名禁军军士正守在道口。他意识到不妙,一摸身边,随身佩剑竟也不见了,便立即决定走为上计,转身就逃。
虽然入夜,街上行人仍然不少,那两名军士倒也没有急追,只是不疾不缓地跟在李白后头。到人少僻静处,忽然拔出刀来,加快脚步。李白酒已经完全醒了,见对方杀意已现,拔腿就跑。却听见背后风声飕然,两只羽箭呼啸而至,钉在他背上,巨大的力道差点儿将他带倒。他强忍剧痛,仍一力疾奔,终于跑出巷子,到了大道。
大道上人多,军士便没有再追来。李白乘神智清晰时,急忙奔来逍遥楼求助。
王之涣皱眉道:“这李齐损仅仅因为跟李公子打过架,就要杀人?不对,这些人也许是假禁军,要做什么坏事,怕李公子坏事,所以才杀你灭口。”
李白道:“可他们都是禁军打扮,军服、兵器都不似有假,而且有左领军卫腰牌,又确实引着往府署方向去了。”
王之涣道:“老狄,你怎么看?”
狄郊已处理完箭伤,收好药箱,道:“多半出事了。适才梅雪人在少尹李崇简家中,说听到了金刃交接声。目下又是裴旻。这二人都是蒲州当地军政长官……”
王之涣立即会意过来,忙道:“李公子,你留在这里养伤,先不要出门。”自与狄郊出来,正好遇到哥舒翰。
狄郊见他神情忸怩,问道:“公孙大娘师徒是不是已经带着周皓走了?”
哥舒翰道:“当真什么都瞒不过二位。是,袁华袁公也一并走了。”又补充道:“是我命我的侍从从旁协助,还将马和车子送给了他们。”
王之涣道:“城中怕是出了事,他们几个离开逍遥楼,能躲去哪里?”
哥舒翰道:“那个梅雪忽然冒了出来,说她有法子。”又问道:“李白到底怎么了?”
王之涣道:“他被杨思勖手下禁军射了两箭,侥幸未死。哥舒公子,领头的禁军知道是谁吗?名叫李齐损。他有一名侍从,穿着包铁尖靴,哥舒公子应该有印象。”
哥舒翰道:“啊,原来当日打我的是杨思勖手下。”
王之涣道:“杨思勖未必知情,而且李齐损这自称受命来请裴旻赴府,还说杨大将军早到了,分明是大谎话。我在逍遥楼门前遇见过杨思勖,他本来是要去府署的,但听到我提了王毛仲手下人也在蒲州兴风作浪,又扭转头回去了驿馆。”
哥舒翰忙问道:“二位要去哪里?”王之涣道:“当然要去看看是不是真出了事。”
哥舒翰道:“我跟二位一起去。”拍了拍腰间长剑,道:“这是公孙大娘赠我的宝剑,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外面月色皎洁,银光泻地。抬头一望月盘,才知道又是月中十五了。泠泠月色,萧萧风度,旅愁荏苒,故人心眼。
三人自厨房边上的小侧门出来,抄小道来到河东驿馆,向门前驿丁打听。驿丁称杨大将军点齐兵马,一个不落,往东城去了。
王之涣道:“真往东城去了?”
驿丁道:“是啊,小的还觉得奇怪呢,有人来请了好几遍,让杨大将军赴府署议事,他却改去了东城。那些禁军似乎也很奇怪,不过大将军吹胡子瞪眼的,看起来十分生气,也没有人敢问他。”
王之涣道:“小哥儿可知道禁军中有个叫李齐损的武官?”
驿丁摇头道:“小的不知。小的只知道禁军头领是权楚璧权将军。只是权将军下午就离开了驿馆,说是去府署办公事,一直没有回来。适才杨大将军还大发脾气,派人去叫权将军速速召集兵马过来驿馆。”
王之涣问道:“杨大将军还派人去叫援手?”
驿丁道:“是啊,这次一下子来了好几百禁军呢,驿馆住不下,所以大半禁军都住在军营里。杨大将军只带了二三十个人出门。但他老人家是个急性子,自己等不及权将军到来,便直接往东去了。”
王之涣道:“对了,杨大将军身边是不是有个叫何满子的人?”
驿丁连连道:“有,有。这何满子歌唱得巨好,之前还在逍遥楼做过一阵子伙计。杨大将军说要带他去京城,入什么梨园做什么弟子。”
王之涣道:“何满子人呢?”驿丁道:“他也跟着杨大将军走了。”又忙补充道,“不是跟着队伍走的,是他自己跟着去看热闹了。”
三人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便出来驿馆,王之涣往东行,狄郊往西走。哥舒翰不知到底要跟谁,问道:“你们二位是要去不同的地方吗?”
王之涣道:“不是啊,我们素来同进同退。老狄,你要去哪里?”
狄郊道:“去府署。你又去哪里?”王之涣道:“去东城那处神秘院落。”
狄郊道:“你知道具体位置?”王之涣道:“反正就在峨嵋岭一带。但杨思勖多半知道,他带人杀了过去,动静必定不小。冲动静最大的地方寻去,准保没错。”
尚未决定到底去哪儿,忽有一大队府兵一路小跑过来,将驿馆围住。哥舒翰忙上前问道:“将军来驿馆有何贵干?”
带队武官认得他是府尹的贵客,便告道:“上头称杨思勖谋反,让我们包围驿馆,将杨思勖和他手下人都捉拿起来。哥舒公子如何会在这里?”
哥舒翰道:“我们正要回逍遥楼,只是顺路经过。”
王之涣问道:“将军是说杨思勖谋反吗?”武官道:“是啊,我这里有正式文书。”
王之涣道:“哈哈哈,我虽然不喜欢杨思勖,但他是最不可能谋反的一个了。一个老宦官,已经是入土的年纪,还是个阉人,无儿无女,你说他谋反图什么?”
武官立即警觉起来,手抚刀柄,问道:“这位是……”
哥舒翰忙道:“这二位是裴府尹请来调查府狱劫囚案的。”
武官忙抱拳行礼道:“原来是王、狄二位先生,失敬。”又道:“几位还是暂时避一避,城里马上就要戒严了。”
狄郊问道:“敢问将军一句,是谁说杨思勖谋反,又是谁下达包围驿馆、捉拿杨思勖的命令?”
武官道:“当然是裴府尹和裴将军联名下达的命令。”
狄郊道:“是他们二位当面向将军下达的命令吗?”武官道:“不是,有一位左领军卫李齐损李将军持文书到军营下达的命令。”
王之涣忍不住道:“这位将军,我冒昧问一句,禁军武官来军营调发府兵,而不是裴府尹手下,或是裴将军手下,这不奇怪吗?”
武官道:“不奇怪啊,我们河中折冲府也是受左领军卫统辖。抛开官秩不论,李将军还是我们裴将军的上司呢。”
哥舒翰道:“但那位李齐损李将军也是杨思勖杨大将军的下属,他忽然宣称长官谋反,调发府兵予以围捕,这难道不奇怪吗?”
武官道:“不奇怪啊,或许正是李将军向裴府尹和裴将军告发了杨思勖。况且李将军有腰牌证明其身份,手持正式文书,以及裴府尹、裴将军的官印,完全符合朝廷发兵体例。”又道:“各位,我尚有军令在身,不能逗留,抱歉了。”拱拱手自去驿馆搜查证物。
哥舒翰道:“一定是出事了。我们怎么办?”王之涣道:“先去府署看看。”
狄郊道:“不行。阿翰到现在还没回来,也不派人招呼一声,府署一定出了变故。”
哥舒翰道:“能有什么变故?”狄郊道:“我还说不好。”
哥舒翰道:“那我们更应该去府署看看了。”狄郊道:“不行,如果真出了什么不好的变故,我们这一去,极可能就回不来了。”
哥舒翰道:“狄公说得好吓人,我被弄得莫名其妙了。”
王之涣道:“事情一定跟太平公主有关。或许李齐损那些人是太平公主党羽,是专门来蒲州营救她的。”
而李齐损之前并不知道关押太平公主之所,所以一直在暗中监视着李崇简。皇帝本来就是因为李崇简是太平公主的儿子,才将他任为蒲州官员,好时不时地探访母亲。
当晚府狱出事后,府尹裴伷先不知是王毛仲手下所为,十分紧张,担心太平公主出事,派李崇简前去察看。李齐损和侍从一路跟踪,半途虽为李白所阻,但仍然如愿以偿地得知了神秘院落所在,遂谋划救人。
那权楚璧多半也是太平公主一党。他先带兵前往府署,设法控制了人在官署的府尹裴伷先、王翰等人,再派人将折冲府都尉裴旻诱入府署困住,如此便能取得裴伷先、裴旻二人的印信,用以拟写调发府兵的文书。而辛渐因手下也有兵将,多半也与郭子仪一道被事先诱入府署囚禁了起来。
以杨思勖性情为人,多半并未预谋此事。他之前受邀前往府署,其实也是个圈套。恰好途中遇到王之涣,一番话令他觉察到劫走周皓的背后主谋正是宿敌王毛仲,遂怒而转道,反而由此逃过一劫。
据此,府署已完全在李齐损的控制中,而杨思勖前往神秘院落兴师问罪,必与负责禁卫的王毛仲手下冲突,或许不会动手,但争吵亦是难免。而李齐损一伙必定早有伏兵,以期营救太平公主。目下李齐损除了手握禁军兵力外,还能随意调动府兵,蒲州局面可谓危矣。
王之涣洋洋洒洒一番分析,听得哥舒翰目瞪口呆,惊骇异常,不由得转头问道:“狄公也这样认为吗?”
狄郊其实也这么想,只是事情干系太大,不敢轻易说出来,见哥舒翰询问,便点了点头。
哥舒翰怔了半晌,才道:“那怎么办?只凭我们三个,无论如何是难以扭转局面的。”
王之涣道:“就算人轻言微,也得设法扭转乾坤。”
既然蒲州最高军政长官裴伷先、裴旻都被李齐损一党控制,那么府署定然已是戒备森严,正如狄郊所言,去了等于送死。而有神秘院落汇集有三方人马——王毛仲的左武卫禁军,杨思勖率领的左领军卫禁军,以及李齐损同党率领的另一拨左领军卫禁军或是府兵。一旦真动上手,场面混乱,说不定尚有回旋余地。
哥舒翰听了王之涣的分析,问道:“难道王公还是想寻去那处神秘院落?”
王之涣道:“是,我们要去找到杨思勖和王毛仲手下,然后告知真相,让他们两方联兵,杀退前去营救太平公主的李齐损同党。再回师府署,去救出裴伷先、裴旻等人。”
哥舒翰仍是半信半疑,道:“如果不是王公所设想的那样呢?这可不是查案,推测错了可以重头再来,这可是调动兵马,真刀实枪。”
王之涣蓦然醒悟,道:“哥舒公子说得不错,我们得设法确认府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问道:“老狄,你的意见呢?”
狄郊简短地应道:“先去府署。”
三人遂往西行,快到逍遥楼,便见到一大队府兵赶至大门前。有人大声命道:“包围逍遥楼,将所有人都拿下了!”
三人走在街道的另一边,见状忙避入暗处。哥舒翰道:“他们是来搜捕李白的吗?”
王之涣道:“人家都喊了,全部拿下,你还说是针对李白而来。况且李白只是一个普通士子,用得着出动这么多兵马吗?”
哥舒翰道:“或许是为周皓或梅雪而来。”王之涣道:“那么该调派河中府的差役才对,这些可都是蒲州本地的府兵。”
不一会儿,便见蒋大、伙计、李白、瑶花及王翰侍从、哥舒翰侍从等被五花大绑地押了出来,用长索串了,往府署方向驱赶而去。
王之涣道:“幸亏公孙大娘他们预先逃了,又幸亏我们三个出来,不然可就一网打尽了。”
哥舒翰这才相信府署出了事,道:“蒲州有几万府兵,若李齐损真能随意调动,那么就算我们去说服杨思勖和王毛仲手下联手,也是以卵击石,根本不是对手。”
王之涣道:“如果能设法救出裴伷先、裴旻,哪怕只是其中一人,让其赶赴军营说出真相,便可以阻止李齐损调发府兵。”
哥舒翰道:“我熟悉府署地形,我去救人。二位先生去神秘院落找杨思勖联手,如何?”
王之涣和狄郊商议几句,也觉得分头行事是最好的法子,遂叮嘱一番,就此与哥舒翰分手。
哥舒翰跟在官兵的队伍后,往西而来。走不多远,便听到有人低声叫道“喂”,循声望去,却见一名男子大半边身子隐藏在黑巷中,只露出头部,在朝他招手。
他手握剑柄,走得近些,问道:“是谁在这里。”那人道:“哥舒公子,是我,王翰。”
哥舒翰一怔,近身一看,果然是王翰——二人曾在京城宴会上遇见过,因为同名,被宴会主人特别介绍认识,算是熟稔——不禁“啊”了一声,忙问道:“府署是出事了吗?”
王翰道:“是,我是逃出来的。”
哥舒翰道:“那么刚才逍遥楼的那些府兵是奉命来拿你的吗?”
王翰道:“是。我本想赶回逍遥楼找之涣和老狄商议对策,结果半途躲避追兵,反而让这些人超在了前头。不过我刚才看到被绑的人中,并没有之涣和狄郊,他们逃脱了吗?”
哥舒翰道:“是,凑巧我们三个出了逍遥楼,官兵未能堵到。他们二位去神秘院落了。”又告知神秘院落即是关押太平公主之处。
王翰不久前刚从河中府尹裴伷先口中得知了这件事,倒不如何惊讶,反倒为哥舒翰亦知晓此等朝廷重大机密而吃惊,问道:“你们是如何知道的?”
哥舒翰道:“是那名女犯梅雪说出来的。”
王翰于落难中忽闻前侍女的名字,愣了一愣,忙问道:“梅雪又是如何知道的?”
哥舒翰道:“这个说来话长,总之发生了好多事。大概经过就是王毛仲派人劫了周皓和梅雪,但他二人都逃了出来,又因为在被关押之处见过李崇简,所以前后一联想,就知道神秘院落关押着太平公主。”
王翰忙问道:“梅雪人呢?”哥舒翰道:“跟公孙大娘走了。”
王翰这才略略放心,又问道:“哥舒公子为何没跟之涣、老狄在一起?”
哥舒翰便大致说了计划。
王翰摇头道:“这根本不可能。裴府尹、裴将军,还有辛渐、郭子仪等统兵军将都被困在府署,由权楚璧亲自率人看守。内外都是他的亲信禁兵,旁人根本难以接近。”
哥舒翰道:“这个人手里现在可掌握着几万不明真相的府兵,对蒲州而言,可谓一场大灾难。”
王翰想了想,道:“那好,我跟你一道去。我知道裴府尹他们都被关在哪里,我就是从那地方逃出来的。”途中,又大致讲述了经过。
原来王翰与王之涣分手后,径直赶来府署,到绿莎厅与裴伷先见礼后,大致说了玄宗皇帝要来蒲州祭祀后土一事。
裴伷先立即问道:“莫不是跟京师盛传的‘王者之气’谣言有关?”王翰道:“或许吧,但圣上不是这么说的。”
裴伷先凝思了一会儿,又问道:“圣上派王舍人先行赶来蒲州,可有密旨之类?”
王翰道:“没有。我就是个跑腿传话的,圣上真有密旨,应该会让王毛仲带来吧。他不是每个月都要来蒲州吗?”
裴伷先道:“嗯,王大将军这个月晚了,人还没到。”
王翰见对方心不在焉,便欲起身告辞,权楚璧忽进厅禀事,称有机密大事。
裴伷先道:“本府是河中府长官,权将军是禁军武官,不受本府统辖。将军有机密大事,不妨直接去找杨大将军,他才是你的上级长官。”
权楚璧道:“正是关于杨大将军的机密大事。按朝廷制度,杨大将军既涉入其中,理该避嫌,我只能向尹君禀报。”
裴伷先见对方说得煞有介事,便如其所请,将从吏尽数遣出。王翰本待辞出,权楚璧道:“这件事跟将作大匠辛渐辛公也有些干系,辛公不是王舍人的好友吗?王公不妨也留下来听一听。”
王翰听说,便又重新坐了下来。
不想权楚璧忽然拔刀制住裴伷先,又喝令王翰不准乱动,不然斩下裴伷先首级,随即呼唤门外军士进来,命将裴伷先、王翰双手反绑,拖到墙边面墙坐下。权楚璧随即取下裴伷先腰间大印,以其名义派人邀请裴旻、杨思勖、辛渐、郭子仪等人来府署议事。
王翰低声问道:“这姓权的不是杨思勖手下吗?他想做什么?”
裴伷先简短地道:“他一定是为太平公主而来。嘿,当晚发生劫狱事件后,我就该将公主秘密转移的。棋差一招啊。”
王翰瞬间即领悟了裴伷先话意,先问道:“太平公主人关在哪里?”裴伷先道:“普救寺后的尼姑庵,就是早先的梨花院。”
王翰一怔,尚不及多问,权楚璧已有所警觉,命手下人从隔壁公房中寻来一袋子木丸,往王翰、裴伷先口中各塞入一枚,禁止二人互相交谈。
傍晚时,辛渐和郭子仪赶来府署。辛渐因修桥进入关键阶段,实难以脱身,本不欲进城。还是阎用之道:“王翰叔叔不是刚到蒲州吗?大概人也在官署。岳父大人先去忙公事,再与王叔叔等人小聚,正好一举两得。这里就交给我来看管。”
辛渐这才同意。他和郭子仪一踏进绿莎厅,便有军士上前擒拿。二人俱是武进士出身,武艺高强。辛渐劈手夺过侧面袭来的单刀,郭子仪则一脚踢飞身侧军士,拔出佩刀来。然二人旋即看到有军士将刀架在裴伷先和王翰颈中,只得就此放弃抵抗,任凭军士拿下自己。
在这之后到达的是最关键的人物裴旻,他因跟李白多喝了几杯酒,反应有些迟钝,一直走入堂中才发现不妥,也如辛渐等人束手就擒。
权楚璧夹手夺下裴旻腰间大印,由此获取了调发府兵的权力,喜不自胜,当即亲自拟写了几份文书,盖上裴伷先、裴旻二人大印,派人前去军营调兵。
但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进行得顺利。之前权楚璧派了一队人马前往少尹李崇简宅第,欲诱骗他一道前往普救寺。不久有人进来禀报,称李崇简不知如何看出了破绽,其手下与禁军动了手,禁军血洗了李宅,这才控制住了局面,最终捉住李崇简,胁持他一道前往普救寺营救太平公主。
又有人来报,称杨思勖在来府署的途中,不知何故又折返了回去,随即带上留守驿馆的全部人马,往东城去了。
权楚璧闻报大为紧张,以为是杨思勖发现了端倪,生怕派去接应太平公主的人马抵挡不住凶悍的杨思勖,忙谎称杨思勖谋反,调派府兵前往普救寺增援,对杨思勖一行格杀勿论,又派人马去封锁驿馆。
这时候,坐在王翰身边的辛渐碰了一下王翰,朝郭子仪努努嘴,王翰虽无法与对方交谈,却立时会意,便挣扎着起身。
权楚璧转头问道:“王舍人是尿急吗?”王翰点点头。
权楚璧便命军士去找来一个大铜盆,摆在王翰面前,道:“就在这里撒。”王翰连连摇头。
权楚璧道:“大便也在这里拉。来人,帮王舍人脱下裤子。”
王翰大怒,一脚踢翻铜盆。一名军士将王翰按倒在地,举拳欲打。权楚璧摆手道:“算啦,王舍人是个有钱的主儿,日后还用得着。来人,拿着铜盆去后堂,请王舍人方便。”
郭子仪也跟着站了起来,“嗯嗯”两声,示意要与王翰一道去方便。
权楚璧因与郭子仪是老朋友,上前拍了拍他肩头,道:“郭老弟,抱歉,今日之事也是迫不得已。等到事成,我再置酒向你赔罪。”示意一名军士将郭子仪也带去后堂。
一名军士摆好铜盆,先去拉王翰裤子。王翰抬起膝盖,踢在对方裤裆。那军士惨叫一声,立即俯身软了下去。
另一名军士吃了一惊,急忙拔出刀来,却被郭子仪伸脚钩倒。又用脚一勾,将单刀挑起,双手自背后接住,回刀一旋,绳索即断。随即举刀隔断王翰绑索,将他推往后门,自己举刀去挡闻声进来的军士。
王翰知道这是唯一逃脱的机会,也不迟疑,挖出口中木丸,一路急奔出绿莎厅后堂。他料想权楚璧必派心腹守住了大门,遂一路直奔府狱北面的西墙下。
凑巧的是,之前劫狱者用过的两具梯子竟然还横在内墙根下。王翰便将一具搭上墙头,几步登上梯子,到了墙头,也不及再抽梯子,干脆跳了下去。
因心腹人手有限,权楚璧只派人控制了要害,如绿莎厅、进出口等,对外则秘而不宣,政令仍以裴伷先、裴旻名义发出,仿佛没事一样,是以府署中其他人均不知情,当值的当值,巡守的巡守,一如往昔。
而府狱也跟平常一样,狱墙瞭望台上有人值守。看守远远望见有人翻墙而出,立即敲响警钟。狱卒各挺兵器,蜂拥而出,正好与闻声而至的禁军追兵相遇。
狱卒不明为何差役变成了禁军,一人大着胆子上前询问。领头军士着急追捕王翰,粗暴地将他推开。之前因大狱失囚一事,当晚所有当值狱卒均被罚俸三月,狱卒多有愤愤不平者,由此怨恨杨思勖及其禁军。又正好因狱长廖禾被杀,狱卒们群龙无首,本就心烦意乱,见禁军先动手推搡,登时火冒三丈,立即冲了上去。双方居然就此打了起来,演变成群殴乱斗的场面。直到权楚璧赶来喝止,才勉强平息。
权楚璧见王翰已逃出府署,料想其必然赶回逍遥楼向王之涣等人求助,忙派人往逍遥楼方向追赶,又调发府兵,前去封查逍遥楼,捉拿所有人。
王翰一路躲躲藏藏,未到逍遥楼,便见到军士扣押了蒋大等人。他躲在一旁黑巷中,亲眼看到瑶花及侍从与蒋大等一道被绳索牵引着远去,心中既急且痛,却也无可奈何——权楚璧已经完全掌握了蒲州的兵权,又将有能力与其对抗的人全部扣住——饶是他智计百出,也不知该如何应对目下的局面。忽见到一人小心翼翼地经过,竟是哥舒翰,忙出声呼叫。
哥舒翰听了经过,道:“如此,足见府署其他人尚不知道权楚璧已经捉了裴府尹等人,目下他只是假府尹以令他人。”
王翰道:“权楚璧心腹只有百名禁军,在完全控制局面前,当然不能声张。”
哥舒翰道:“我有个混进府署的法子,只是要委屈王公一下了。”遂引着王翰来到西门附近的一处民居。
王翰见哥舒翰黑灯瞎火地摸进人家的房子,丝毫不惧被人发现,大为好奇,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哥舒翰道:“是廖氏父子的家。”
王翰道:“啊,就是那个被杀的狱长。”哥舒翰道:“正是。”打火点灯,往内室柜子中寻了两套差役衣帽,与王翰一人一套换上。
王翰喜道:“这倒是个好法子。权楚璧手下以为你我是去换班的差役,不会阻拦。”又见柜子中有一盏孔明灯,顺手取了,自往府署而来。
哥舒翰道:“但进去府署后又如何呢?裴府尹他们都被关在大厅中,权楚璧自己也在那里,凭你我二人,是决计难以闯进去的。”
王翰道:“敌众我寡,必须得想个声东击西的法子,你我性命不要紧,重要的是要让裴伷先逃出去。”
哥舒翰不解地道:“为何是裴府尹,而不是裴旻裴将军?裴将军武功高强,又是府兵的直接长官,只要他逃出去,便能召集府兵,反戈一击。”
王翰道:“权楚璧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对裴旻特别对待,他手足均上了粗重的镣铐,根本没有逃走的机会。要不然辛渐怎么会让我先逃?因为我是最容易令权楚璧忽视的。其他人要不就是身怀武艺,要不就是身处重位。”
二人商议一番,决意由王翰出面引开大厅内重任注意力,哥舒翰自后门经后堂到前厅救人。但二人只能以牺牲自己来给裴伷先制造逃走的机会,至于能否逃出府署,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好在权楚璧还不敢对外声张,在府署中控制的地域有限,而从名义上说,裴伷先仍然是府署的主人,可以很轻松地对不明真相的差役下达命令,逃走的机会很多。
到了府署大门前,禁军上前挺刀拦住,问道:“做什么的?”王翰道:“换班的。”
哥舒翰装模作样地问道:“今日当值怎么换成军爷呢了?那些差役去哪里了?”
禁军立即软了下来,支吾道:“裴府尹另有差遣。”遂让到一边,让二人进去。
进来府署,二人便分开行动。王翰溜来绿莎厅外,尚未有所作为,即被一名眼尖的禁军看到,叫道:“喂,你是谁?”
王翰拿腔拿调地道:“小的是狱卒,大狱有个犯人自杀死了,特来请裴府尹示下。”
军士不耐烦地道:“这么点小事也要裴府尹管?去找狱长去。”王翰道:“狱长被杀了啊,军爷还不知道吗?”
那军士当真不知道廖禾已在家中被人杀死,还以为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忙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王翰道:“就在刚刚。”忽见西面夜空中有孔明灯升起,立即叫道:“不好啦,出事啦,出事啦!”转身便往外跑。
大厅内权楚璧听到动静,忙引人出来查看。守门军士禀报道:“那狱卒说大狱出了变故。那边方向还有孔明灯升起。”
权楚璧不耐烦地道:“这是有人想要调虎离山……”
忽见那狱卒转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却是王翰。之前权楚璧怕王翰坏事,派了府兵到逍遥楼拿人,不想只抓回一些无关轻重的人,王翰此时突然自动现身,虽有声东击西嫌疑,但仍是意外之喜,忙招手命道:“王翰,是王翰,快去拿他。”
数名军士忙奔下台阶,去追赶王翰。
凑巧府狱警钟陡响,大概是看守看到大狱边上有孔明灯升起,不明究竟,怕人以灯火传递消息、暗中劫狱,便又敲钟示警。
权楚璧皱眉道:“搞什么?算了,不必理会。捉住王翰即可。”一名军士道:“可这钟敲个不停,只会惊动所有人。”
权楚璧想了想,道:“你去大狱收了警钟。叫他们不管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军士应道:“是。”
忽听到绿莎厅内“当当”两声,权楚璧情知不妙,忙转身进来。却见一名狱卒不知从何处杀了进来,挥剑砍翻两名军士,斩断裴伷先绑索,正扶他起身。
权楚璧忙叫道:“快拿下了!绝不能让裴伷先逃脱!”
那狱卒正是哥舒翰假扮。他将裴伷先往后堂一推,自己站在门口挡住追兵,手中长剑狂舞如风,军士竟一时不得近身。
权楚璧骂道:“笨蛋,放箭,快放箭!别杀他,要活的!”
数支羽箭飞出,哥舒翰左腿、右肩各中一箭,他勉力抵挡了两下,便被军士擒住。
权楚璧当然知道裴伷先逃出去的后果,即使他逃不出去,藏在府署中也是个大大的祸患。又见王翰已被擒回,便派人出去,往府署各处高叫“裴府尹,哥舒喊你回来”之类。再命人将哥舒翰绑了,拖到绿莎厅门前跪下,告诫军士道:“一刻工夫后,裴府尹还不出现,就斩断他一条腿。再隔一刻,砍掉一条手臂,直到砍光他四肢为止。”
哥舒翰勉强挺直身子,道:“我跟裴府尹根本没有交情,你不要妄想他会为我回来。”
权楚璧冷笑道:“哥舒公子跟裴府尹当然没有交情,可你父亲哥舒道元是裴府尹的生死兄弟,哥舒公子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倒要看看,裴府尹肯为兄弟的独子付出多少。哦,我还没有忘记,哥舒公子的父亲是突厥酋长,母亲是于阗公主,你本人可是地地道道的王子。”
哥舒翰道:“哼,你想怎样?”权楚璧道:“本来哥舒公子价值很大,可如果裴府尹不出现,我就只好忍痛割爱,先砍掉你的四肢了。”
裴伷先平日虽住在府署,但其妻是突厥公主,嫌城中潮湿、官署太小,携子女眷于住在城外中条山五老峰[1],因而衙门中只有官差。旁人听到军士四下呼喊“裴府尹”,不明其意,又见气氛不同寻常,不免疑虑在心,可也不敢多问。
等了近一刻工夫,仍不见裴伷先出现,权楚璧便道:“这么多人喊话,裴府尹应该是听见了,看来哥舒公子还是不及裴府尹自己性命重要。也罢,来人,先斩掉哥舒公子右腿。”
一名军士应了一声,高高扬起刀来。
哥舒翰自知失去一腿便永成废人,不甘心就此残废,忙道:“你也知道我爹爹是统领重兵的边帅,敢如此待我,我爹必不会与你干休。”
权楚璧道:“那又如何?纵然你爹手下千军万马,也远水解不了近渴。不如这样,我再多给哥舒公子一个机会,你自己来叫‘裴府尹,哥舒喊你回来’,你能喊多久,我便等多久,如何?”
哥舒翰见军士刀势欲落,只得勉强道:“裴府尹,哥舒……哥舒喊你……”
一语未毕,便见裴伷先慢条斯理地走了进来。
哥舒翰一时愣住,直到裴伷先被军士押到面前,才结结巴巴地问道:“裴府尹,你……你当真肯为我回来?”裴伷先道:“嗯。”
哥舒翰立时勃然大怒,斥道:“裴府尹逃出去,我们都还有一线生机。目下你又自投罗网,可就完全没有希望了。”
他口中说着“完全没有希望”,心里却道:“现在只有指望王公和狄公了。嗯,我得装出一副绝望的样子,才能让放松警惕。”便又破口大骂裴伷先是懦夫,为了一个人而放弃全蒲州,枉为父母官之类。
裴伷先倒是很平静,只道:“对我而言,能先救一个是一个,只求无愧于心。既已尽力,后面的事,就听天由命吧。”
权楚璧笑道:“裴府尹果然是号人物。不过哥舒公子还年轻,只是个花花公子,未必能懂裴府尹话中深意。”又命道:“来人,送他二位进去。给他们所有人一人准备一张条凳,全部绑到凳子上。便溺也不准松开绑缚,实在要拉,就拉裤子里好了。”
王翰想不到竟会是这样的结局,辛渐等人更觉失望——为了王翰逃走,郭子仪中了两箭一刀;为了裴伷先逃脱,哥舒翰亦中了两箭。在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后,最终所有人还是落入罗网。
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权楚璧越来越不安起来,不断派人赶去普救寺查看究竟。终于有人飞马来报,称普救寺乱成一团,血流成河。虽然李齐损最终在府兵的增援下弹压住了场面,生擒了杨思勖及左武卫禁军首领李守德,但最关键的人物太平公主人却不见了。
权楚璧闻言一怔,道:“那处地方不是号称铜墙铁壁吗?太平公主人怎么会不见了?”
军士道:“好像是说太平公主从自己房间的卧榻下打通了一条地道,通往普救寺后面的坎坡。而且不见的不独有太平公主,还有负责看管公主的女尼。”
权楚璧道:“派人去找了吗?”军士道:“李将军已经派人沿途去搜捕了。不过蒲州这么大,怕是一时难以寻获,还是请将军有个心理准备。”
权楚璧愈发焦躁起来,道:“今晚若不能找到太平公主,办成大事,等到天亮,可就瞒不住了。”
军士道:“将军手握蒲州兵权,还怕什么?”权楚璧这才释然,笑道:“不错,我手里有裴府尹和裴将军的人,还有他们的大印,可以随意调发府兵,怕什么?快去接梁山来。”
不一会儿,有军士护着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进来,腰间佩着一柄宝刀,正是曾住在逍遥楼的梁山。
哥舒翰认出他腰间宝刀是自己的心爱佩刀,极是激动,还欲起身,不想身子被绳子捆紧在条凳上,动弹不得。
梁山问道:“叔叔,事情办好了吗?”权楚璧道:“就快好了。”
梁山扫了一眼堂中,皱眉问道:“还留着这些人做什么?为什么不都杀了?”权楚璧笑道:“他们将来都是你的臣子,留着比杀了好。”
梁山转头见到哥舒翰,径直走过来,扬手扇了他一巴掌,道:“叫你包下逍遥楼,叫你大半夜赶人出去。”
哥舒翰大怒,却因口中塞了木丸,无法回骂。梁山一连打了十余下,打得哥舒翰脸颊高高肿起,这才勉强作罢。
权楚璧道:“我来给各位介绍,这位小郎君姓李名梁山,是襄王之子,也是未来的光皇帝。”
襄王即唐中宗幼子李重茂,众人从不闻他有子嗣,不知权楚璧从哪里找了个孩子,称作襄王之子,均大吃了一惊,这才明白权楚璧的用意——
他是要以举兵作乱,立李梁山为帝,再以太平公主从旁辅佐,好利用其势力,与玄宗皇帝争夺天下。
这权楚璧是名臣权怀恩[2]之侄,也算名门之后,不知如何如此利欲熏心,竟动起了谋朝篡位的心思。
李梁山又道:“这里好闷,我要出去玩儿。”
权楚璧道:“你该困了吧,不如先去休息。”李梁山道:“我不困,我就要当皇帝了,哪里还睡得着!”
权楚璧不敢忤逆他,便命军士引他到外面庭院中去。
过了一个多时辰,李齐损引人押着杨思勖、李守德、李崇简几人进来绿莎厅。
权楚璧二话不说,摘下佩刀,用刀鞘将杨思勖劈头盖脸打了一顿,一边打,还一边痛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阉奴。”足见平日受了对方不少恶气。
杨思勖浑身是血,战袍已被染红,显然是经过恶战才被擒住。他双手反绑,口中塞了破布,既难以反击,也无法破口大骂,只怒目瞪着权楚璧。
权楚璧见杨思勖仍不屈服,还欲拔刀挖出其双眼。李齐损忙上前阻止道:“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折磨他,不必急在这一时。”
权楚璧这才勉强罢手,问道:“太平公主还没找到吗?”李齐损道:“没有。倒是在普救寺找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命军士押过来一名中年男子,一身士人长袍,却是玄宗皇帝的心腹王毛仲。
权楚璧大为惊奇,示意军士取出他口中布团,问道:“王大将军何时到了蒲州?”
王毛仲脸色惨淡,虽与杨思勖同为大将军,却完全没有对方的桀骜强硬之气,只畏畏缩缩地道:“我……我今日才到。”
权楚璧立即紧张起来,追问道:“那么王大将军为何不来府署,而是去了普救寺?难道皇帝预先料到会有人营救太平公主,所以专程派你去普救寺灭口吗?”
王毛仲道:“不……不是。”再无平日半分嚣张跋扈,反倒露出奴颜婢膝的家奴本色来。
李齐损到达普救寺时,正见到王毛仲、杨思勖两方争斗,已大致知道王毛仲暗中派人劫走重囚周皓一事,忙低声告知。权楚璧这才放了心,便不再理睬王毛仲,示意将他如辛渐等人一般,绑到一张条凳上。又问道:“我们明明是去救太平公主,请她出山辅佐新帝,她为何还要逃走?”
李齐损道:“当时局面很乱,我们三方人马在外厮杀,太平公主大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逃走了。”
二人正好站在王翰面前,交谈声音甚大,权楚璧见王翰面露嘲讽之色,便上前取出他口中木丸,问道:“王舍人想说什么?”
王翰忍不住道:“你们这些人真奇怪,也不用脑子想想,当年正是太平公主将李重茂从皇帝宝座上拉了下来,你再让她辅佐这个不知是不是真襄王之子的人当皇帝,那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权楚璧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太平公主被囚禁了这么多年,早该明白这个道理。”想了想:又道,“我听说王舍人聪明无比,你认为太平公主会藏去哪里了?”
王翰道:“我今日才知道太平公主还活着,且人在蒲州,如何能知道她藏去了哪里?”
权楚璧道:“王舍人是朝廷命官,也该替蒲州民众考虑,你若不想百姓受搜查惊扰之苦,便说说你的想法。”
王翰摇头道:“我可没什么想法。”
权楚璧便命军士将刀架在辛渐颈中,笑道:“辛公是当今皇帝的妹夫,又是王舍人好友,我便拿他人头祭旗如何?”
王翰见到刀紧压在辛渐脖子上,已有血丝沁出,迫不得已,只好道:“不是说看守太平公主的女尼也不见了吗,或许她挟持公主去了什么地方。”
权楚璧“啊”了一声,道:“王舍人果然是聪明人,一语便道破了玄机。”转身走到李守德面前,掏出他口中布团,问道:“看守太平公主的女尼是谁?”
李守德道:“我可不知道。”
权楚璧道:“你看守了公主这么多年,会不知道?”拔出刀来,一刀斩在李守德右腿上。
李守德轻哼一声,眯起双眼,额头缩紧,强忍疼痛,道:“就算你将我千刀万剐,我也不知道。”
权楚璧道:“那好,我就成全你。”重新将布团塞入李守德口口,命人将他拖到堂中跪下,先斩下双臂,再砍下首级。
王翰还待阻止,却又被以木丸塞口,出声不得。李守德脑袋滚落后,身子尚且直立,过了一会儿才扑然倒地。
旁人看在眼中,无不触目惊心。王翰尤其难过,心道:“是我害死了李守德。”
权楚璧又走到王毛仲面前,问道:“王大将军可看到李守德的下场了?”
王毛仲脸色惨白,连连点头。
权楚璧这才掏出他口中布团,问道:“那女尼是谁?”王毛仲道:“我……我不知道。”见权楚璧脸现怒色,忙解释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手下禁军只负责外围,也就是普救寺的警戒,尼庵警卫由李守德负责,人也都是他的人。”
权楚璧道:“那女尼也是李守德的人?”
王毛仲看了李崇简一眼,道:“那倒不是,太平公主的贴身看护是李少尹安排的。”
权楚璧遂走到李崇简面前,挖出其口中布团,径直问道:“那女尼是谁?”
李崇简惊见李守德惨死,早吓得魂飞魄散,忙道:“是我的小妾,名叫黄鹤。”
权楚璧讶然道:“李少尹让小妾出家做了尼姑,就近监视你自己的亲生母亲?哈,这可真是天下奇闻。”又问道:“黄鹤会逃去什么地方?”
李崇简道:“自从她跟我到蒲州,便一直跟家母住在一起,从来没离开过庵堂半步,也没有别处可去。”
权楚璧道:“嗯,没有别处可去,多半是去了李少尹家里。”
李齐损道:“我们的人跟李崇简手下交过手,闭门杀了他所有侍从和婢女,那里现下是一处空宅。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那黄鹤多半已经去过那里了。”
权楚璧道:“黄鹤既不熟悉蒲州,只能慢慢打听,这大半夜的,街上又没什么人,她问不到路,多半人还未到。李将军,就烦请你再走一趟。”
李齐损道:“好,我这就亲自带人去李崇简家里。不过无论能不能找到太平公主,这件事都不能再拖延。”
权楚璧道:“有道理,我们先直接以太平公主的名义发布诏书。李将军去找人吧,我这就准备拟写诏书。”命人解开王翰绑缚,将他带到案前,告道:“劳烦王舍人以太平公主的名义草拟一份诏书,告诫天下,皇位本属中宗一系所有,当今皇帝既非嫡子,又非长子,靠谋杀皇亲夺位,根本不配登大宝之位。李梁山是中宗的唯一的嫡孙,他才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可立为光皇帝。”
王翰摇头道:“我不能写。”见权楚璧又欲以辛渐性命作威胁,坦然道:“辛渐也不想让我写。你杀了我二人吧。”
权楚璧见王翰、辛渐俱是态度坚决,一时无奈,又不愿意就此杀了二人——王翰富可敌国,辛渐是皇亲国戚,又是大风堂堂主,日后都能派上用场——便命人将李崇简带过来,道:“你来写即位诏书。你母亲将来以太后身份辅政,你便是太后之子,荣华富贵,应有尽有。”
李崇简虽然懦弱,人却不笨,知道一提笔便是灭门死罪,忙摇头道:“以前我帮助过临淄王,家母恨我入骨,差点儿杀了我,天下人尽知。将军让我以她名义拟写诏书,只会让人起疑,怀疑公主名义是假的。况且这是即位诏书,非同小可,理当出自名家之手。我才疏学浅,难当大任。”
权楚璧听了觉得有理,问道:“那你觉得谁来拟写诏书最合适?”
李崇简道:“以在座人而言,当然首推王翰王公了。他是宰相张相公门下最杰出的才子,当世名家。不过他为人傲慢自负,既是不肯从命,逼迫也是无用。”
权楚璧不悦地道:“李少尹这不是废话吗?”
李崇简忙道:“还有两个人选,王之涣和狄郊两位,权将军早就见过吧。王之涣跟王翰同族,同是出在太原王氏,文章才华,名满天下。狄郊是三晋名医,还是狄仁杰狄国老亲侄,名门之后。他二人任何一人来拟写诏书,都足以服众。”
权楚璧闻言很是心动。尤其狄仁杰有“国老”之称,在武则天执政时已极得器重,死后由女皇亲自下制赠官文昌右丞。而发动神龙革命的五王尽出自狄仁杰门下,狄仁杰由此被认为是匡复唐室的背后主谋,备受朝野爱戴。唐中宗继位后,追赠其司空。唐睿宗登基后,又追封之为梁国公,极尽恩宠。狄郊既是狄仁杰亲侄,若由他来拟写诏书,特别冠以狄国老侄子之名,必定能赢取民心,事半功倍。但之前王翰逃脱后,权楚璧曾派人追捕,查封了逍遥楼,却没有逮到王之涣、狄郊,又不知二人去了哪里。
李崇简道:“将军何须费心寻找?王之涣、狄郊是辛渐、王翰的至交好友,情若兄弟,如果知道他二人陷在府署中,必定会来营救。”
权楚璧道:“李少尹说得有理。来人,将辛公和王舍人单独囚禁,再好好布置一个陷阱。”
王翰恨极李崇简,怒目瞪视。李崇简不敢看他,只低下头去。
李齐损忽急奔进来,连声笑道:“大喜,大喜!”
权楚璧狐疑问道:“难道李将军这么快就找到太平公主了?”李齐损道:“是公主自己来了,还带来了一份见面大礼。”
却见一队军士护着一群人进来,为首的是一名灰衣老尼,虽然素面朝天,没有任何修饰,却是气度逼人,不容忽视,正是太平公主李令月。其身后还跟着王之涣、狄郊、何满子三人。王之涣、狄郊二人均是五花大绑。
王翰和辛渐正待被军士押解出门,与王之涣、狄郊面对面相遇,在同为阶下囚的困境下再度相逢,不免令人灰心丧气。
王之涣本来看起来颇为沮丧,忽见到王翰一身狱卒打扮,口中还被强行塞了木丸,又狼狈又滑稽,完全没有平日风流俊朗的模样,不由得转忧为喜,笑出声来。
权楚璧则是惊喜交加,忙上前参拜,道:“臣权楚璧参见公主。”
太平公主道:“权楚璧……你是权怀恩的侄子吗?我记得你,你的名字叫楚璧,是取天下至宝和氏璧之意。”
权楚璧大喜过望,道:“原来公主还记得。”又指着道,“这位李齐损李将军也是名门之后,是故宰相李迥秀之子。”
太平公主大为意外,上下打量李齐损,露出极古怪的表情来,不为别的,实因她与李迥秀有仇,还将其整治得身败名裂——
李迥秀,字茂之,京兆泾阳[3]人,出自陇西李氏武阳房[4],他是贞观名臣李大亮族孙,祖父和父亲均任刺史。母亲出身贫贱,在李家当婢女时得宠,生下李迥秀。李迥秀成人后中进士,又靠中英才杰出科,因雅有文才,饮酒斗余,广接宾朋,时称风流之士,在当时声望很高。最早为相州参军,后累官凤阁舍人。其宅邸在东都洛阳正平坊,与太平公主是邻居。
某日,李迥秀家仆与太平公主户奴争道,两不相让。太平公主痛恨李迥秀不过婢女所生之子,居然敢与她争锋,决意好好报复对方。
当时武则天宠爱面首张昌宗,封张母臧氏为太夫人,赏赐不可胜数。而臧氏寡居已久,寂寞难耐。太平公主便向母亲建议,让李迥秀以情夫身份侍奉臧氏。武则天欣然同意。李迥秀虽然因此而拜相,却沦为天下人的笑柄。臧氏容颜丑陋,且有口臭。李迥秀不胜其苦,终日饮酒消愁,常醉不醒。后干脆贪赃枉法自污,终被贬为外州刺史,这才摆脱了苦不堪言的情夫身份。然其声名已坠,再难复振。
权楚璧亦知晓这桩宰相奉命作女皇情夫母亲情夫的典故,见太平公主神色怪异,料想必是忆及往事、难忘昔日之怨,忙为李齐损美言道:“李将军与臣得知公主被囚禁在蒲州,日夜忧叹,终在今日起兵解救。一片忠心,苍天可鉴。”
李齐损也道:“公主,我们还有许多大事要办,这就请公主上座。”
太平公主回过神来,她其实早猜到究竟,仍然明知故问地问道:“到底是什么大事?”
权楚璧忙命人引李梁山进来,告道:“这位是襄王独子,想以公主名义立他为帝,再请公主以太后身份临朝听政。”
太平公主倒是一点也不惊讶,只平静地问道:“他真是李重茂的儿子吗?”
那李梁山其实是权楚璧兄长之子,权楚璧也不说破,只笑道:“以公主的身份,说他是,他当然就是。”
太平公主道:“我明白了。那么你们二位想要什么?”
权楚璧道:“事成后,只求公主封我为宰相,执掌朝政。封李将军为兵部尚书,执掌兵权。”
太平公主道:“果真能成事,天下都是二位的了,宰相又算什么?”
权楚璧和李齐损听她话中之意,分明已应允己方要求,大喜过望,忙上前拜谢。
太平公主环视一圈,指着裴伷先道:“这些人为什么关在这里?”
权楚璧忙道:“臣手下只有几百心腹,其余都是以裴伷先、裴旻官印调发的府兵。我怕府兵知道真相后倒戈,所以暂时还不敢声张,只得将这些人暂时押在此处。”又指着已被拖到墙角的李守德尸首道:“李守德是皇帝的心腹鹰犬,负责看管公主,我已经杀了他,砍下了他首级,替公主出口气。”
太平公主点点头,道:“杀得好。这就拟写即位诏书吧。”一招手,命道:“带狄公子过来,由他来拟写诏书。”
权楚璧见对方被囚禁多年,仍是一眼看出狄郊是最合适的拟写诏书的人选,愈发佩服得五体投地,忙命人解开狄郊绑索,道:“狄公,有劳了。”
狄郊摇头道:“恕我不能从命。”权楚璧便叫道:“来人,先砍下王之涣首级。”
王之涣口中未塞布团,大声抗辩道:“为什么砍我?”权楚璧道:“你能说服狄郊拟写诏书,我便不杀你。”
王之涣道:“这我可办不到。”权楚璧道:“那么你就只能人头落地了。”
太平公主忙道:“权将军且慢!大事未成,何必多杀文士。”
权楚璧道:“公主,这些人全部冥顽不化,不杀一个立威,难以令他们屈服。”
他已下定决心,决意以王之涣人头来杀鸡儆猴,便示意军士动手。王之涣蓦地大叫一声,双手不知如何脱开绑缚,手中多了一柄匕首。一旁军士挥刀疾砍,却被狄郊抢过来抱住。
权楚璧吃了一惊,叫道:“快杀了王之涣!”又命道:“留下狄郊性命,他还有用。”
忽听到何满子叫道:“权将军小心!”
权楚璧闻声微微侧头,只觉后腰一痛。他是武将出身,反应敏捷,即刻转身,扶住偷袭者双肩,将其摔了出去。
李齐损抢了过来,道:“权将军,你……”权楚璧道:“我没事。”
他经何满子出声提醒,避开了要害,又因为穿了铠甲,刀入肉不深,受伤并不重。转头一望,这才发现自背后刺了自己一刀的竟是太平公主,愕然不已,问道:“公主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太平公主已被军士举刀制住,她也不回答,只冷笑不已。王翰等人也尽是震惊之色,不明所以。在场人中,只有狄郊、王之涣清楚内情——
之前二人与哥舒翰分手后,即赶去东城寻找神秘院落。动身不一会儿,便听到峨嵋岭方向传来兵刃交接及厮杀声。片刻后,又有大队府兵奔行而过,似是要赶去峨嵋岭增援。二人急忙闪到暗处,才没有被发现。
王之涣道:“这下可糟了,这些府兵定然是听命于李齐损,前去剿杀杨思勖一军和王毛仲手下的。他们人数远比那两方人马要多,就算我们赶去,怕已是尸横遍野,无力回天了。”
狄郊道:“不管怎样,还是得去看看。”
二人便乘着月色继续前行。快到峨嵋岭时,迎面遇到三人——左侧两人穿着僧衣僧鞋,右侧之人则是长袍靴子。三人均戴着全檐胡帽,压得老低。最左侧那人脸上戴了个面罩,竟是金子打造,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令王之涣一下想起当年的铜面萧娘苏贞[5]来。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对方亦有留意到,极是恼怒,喝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人戴面罩吗?”却是个妇人的声音。
王之涣应道:“就是因为见过,所以才一度以为娘子是我那位朋友。”
金面妇人停下脚步,问道:“你是谁?”语气深怀敌意。
王之涣道:“我姓王,名之涣。”金面妇人很是不屑,道:“从来没听过。”
中间妇人却惊愕地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王之涣一眼。
右侧一名男子拉了拉铜面妇人,轻声道:“我们走吧。”
声音虽低,狄郊却立时认出他来,叫道:“你不是何满子吗?”又转头叫道:“之涣……”
只见王之涣正死死瞪着那金面妇人……不,是金面妇人身边穿着僧衣的妇人,也就是中间者,犹如发现了稀奇珍宝一般。
狄郊忙随其目光看过去,也一时愣住,失声问道:“你……你是太平公主?”
何满子忙扯住僧衣妇人衣袖,抬脚欲走。王之涣“唰”地拔出兵器,挺刃拦住,道:“不准走!”
何满子斥道:“王公既已经知道这是太平公主,还敢在公主面前无礼?”
王之涣道:“我倒要问问你,你一个流落蒲州的乐人,如何会跟太平公主在一起?”
忽有一队骑兵急驰而过,王之涣忙让众人闪入巷子中。
何满子冷冷道:“看来王公也成了逃难之人。”王之涣也不理睬他的冷嘲热讽,道:“走,我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狄郊听到东面动静不小,极为忧心,道:“我们不去峨嵋岭了吗?”
王之涣道:“还去个屁啊!他们要的是太平公主,目下她人就在这里,我们只要拿住她,便有制衡奸人的法宝。”又道:“我知道你担心,可峨嵋岭那边早乱成一锅粥了,不然太平公主如何能从严防中逃脱?到了目下局面,就算我们赶去了,也做不了什么。”
狄郊见事已至此,也只能作罢。
王之涣遂上前扯住太平公主衣袖,将她拉离金面妇人和何满子,道:“公主殿下,你我算是老朋友了,当年咱们还联手斗过酷吏来俊臣,请恕我一时无礼。”
太平公主道:“二位郎君,好久不见了。王翰王公子还好吗?”王之涣道:“果然公主心里只有王翰。他一点儿也不好。”
太平公主奇道:“王公子怎么了?”王之涣道:“还不知道具体情形如何,不过王翰多半被反贼扣押在府署了。”
太平公主只大略知道大宦官杨思勖带了人来,与驻守在普救寺的左武卫禁军争斗,负责尼庵警戒的李守德一军也卷入其中,后来又有府兵到来,还以为河中府尹裴伷先派来弹压的,浑然不知道出了蒲州城中出了重大变故,皱眉问道:“什么反贼?”
何满子也问道:“到底是什么反贼?是刚才经过的那些府兵吗?”王之涣便大致说了经过。
太平公主道:“王公子说反贼头目是李齐损和权楚璧,权楚璧我倒是知道,李齐损从来没听过。”
王之涣道:“事情尚未明了,这只是我们的猜测。”见街上又有骑兵驰过,忙道:“公主,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走吧。老狄,你看着后面那两个人,别让他们跑了。”
金面妇人忽然插口道:“你手里不是握着太平公主吗?我们都是跟着她的,所以不必看管,我们也会主动跟二位走的。”
王之涣道:“那就好。公主,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个人人争抢的香饽饽。”
太平公主应道:“这么多年过去,王公子性情还是那么童真有趣。”
一行人遂往逍遥楼后巷而来。店家蒋大为方便起见,将后巷斜对面的两处民居买了下来,作为备用仓库。王之涣曾听蒋大提过一次,还庆幸当日为公孙大娘洗劫逍遥楼的民众不知两处民居藏满了桑落酒,料想官府虽然查封了逍遥楼,甚至极可能还在楼里留下伏兵,但却不一定知道民居一事。
摸索着寻到一处民居,门上挂了铜锁。狄郊从怀中掏出一根钢针,上前别了几下,将锁打开。众人打火进去,点亮灯火,才发现这民居虽然不小,却没有多少可以立足的地方,四下堆着麻袋、酒坛。
王之涣从墙角拖出一个粗木方凳,用衣袖蹭了几下,道:“公主请坐。”又道:“这里只有这一个凳子,其他人只好站着,或是坐地上了。”
唐风习惯席地而坐,然众人还是宁可站着,也不愿意坐在地上。
王之涣道:“公主,事情紧急,我有一些问题要问你,还望你如实回答。”
太平公主取下胡帽,露出光头,也道:“我也有个问题想问王公子,为何你认出我时,虽然惊诧,却不是那么惊诧呢?”
这话听起来有些矛盾,王之涣却立即会意过来,道:“因为之前有人曾向我暗示过公主还活着。”
太平公主问道:“是谁?”王之涣道:“一个名叫梅雪的女子。”
金面妇人登时大怒道:“是那名被人从大狱劫走的女犯吗?她明明答应过我,半句不提庵堂之事的。”
王之涣忙道:“梅雪没说跟院落有关的任何事,只是因为她曾在院落外见过公主的儿子李崇简李少尹,而之前又发生了许多怪事,我们自己猜到的。”
金面妇人道:“你能自己猜到?笑话!那女人违背誓言,必不得好死。”
王之涣闻言很是不悦,道:“法师……不,我还是叫你娘子吧,你穿着出家人的衣裳,却没有半分出家人的心胸。娘子既然不信我能猜到,那好,让我来猜猜你的身份。嗯,你应该是被刻意安排在太平公主身边,好贴身监视她的一言一行。但你自身却是眷念红尘,不大愿意出家为尼,兼之到了太平公主身边后,你自己也失去了行动自由,与囚徒无异,因而这些年来你的怨气、戾气日益加深。”
金面妇人倒也不否认,只冷笑道:“这可不算什么本事,这些谁都能猜得差不离。”
王之涣道:“嗯,不错,稍微机灵一点的人都能猜到这些。下面我该猜你的身份了。皇帝大概出于母子人道考虑,安排了李崇简李少尹在蒲州做官,方便就近探望太平公主。我猜李少尹应该是唯一能够进出尼庵的男子,娘子既须时时向他报告太平公主言行,还不必忌讳对方的男子身份,那么你必然是李少尹亲近信任的人,应该比侍女更亲密,多半是小妾之类。”
金面妇人“咦”了一声,瞪大了眼睛,明显露出了惊异之色。如此,便表明王之涣所猜分毫不差了。
王之涣道:“除此之外,你还跟驸马裴巽有不解深仇……嗯,这可有些令人费解……”
狄郊忽抬起手来,摸了一下鼻子和耳朵。王之涣“啊”了一声,道:“我知道了,你就是当年被宜城公主割掉耳鼻和……”实在说不出“阴皮”二字,便改口道:“割掉那个的那名妇人。”
金面妇人一时愣住,隔了好半晌,才不得不叹道:“王公果然是个厉害人物!不错,我就是那名被宜城公主荼毒的妇人,我戴着这样一个面具,实是情非得已。”
原来金面妇人姓黄名鹤,正是当晚及时出现、救了周皓和梅雪的神秘人物,也是那处为便衣禁军重重包围的尼庵名义上的住持。她年轻时美艳出众,原是太平公主之子薛崇简宠妾。而薛崇简与驸马裴巽交好。裴巽初娶唐中宗之女宜城公主,宜城公主生性风流嫉妒,自己包养了许多情夫,还不准丈夫纳妾。裴巽为此苦恼万状,薛崇简对好友处境十分同情。
某日薛家宴会,黄鹤正好为裴巽侍酒,裴巽转头看到其明媚姿容,目光便一直留在她身上。薛崇简看在眼里,便大度将黄鹤将送给了裴巽。裴巽不敢带黄鹤回家,偷偷安置在外室。不想宜城公主知道后,派人抓了黄鹤,当着裴巽的面,将其耳朵、鼻子割掉。黄鹤失去耳鼻后,丑陋不堪,形同恶魔。宜城公主还不罢休,又命人剥光黄鹤衣衫,撑开双腿,割下阴皮,贴在裴巽脸上。裴巽连屁都不敢放一下。黄鹤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后,随即被丢到城外。
宜城公主大闹之时,薛崇简已然收到风声,虽不敢干涉,还是念着旧情,派人偷偷将黄鹤救了回来。见其面容已毁,看着便令人生厌,便命人打了半张金质面罩,遮住脸面。黄鹤自此不出大门半步,只在家中吃斋念佛,全心侍奉旧主。
几度沧桑、几度风云后,太平公主与玄宗皇帝争权失败,表面被赐死家中,实则因为睿宗皇帝出面苦苦求情,被玄宗皇帝秘密送来蒲州安置。公主被强行要求剃度出家,安置在普救寺后新建的尼庵中。
而之所以选择普救寺作为秘密关押地点,也是因为这座寺庙由武则天钦建,期待佛祖普救众生、亦能淡化太平公主的争权夺位之心。
住持则由与太平公主同日出家的黄鹤担任。另外还有两名女尼,均是黄鹤侍女。三人负责贴身监视太平公主,照顾其起居饮食。
尼庵即是由普救寺后苑梨花院改建而成——筑于峨嵋岭高岗上,西面临壑,西墙外即是高达数丈的坎壁。尼庵坐西朝东,四四方方,西面三楹正屋,南、北两排厢房,中有庭院。东面本与普救寺后苑相通,亦被围以高墙。庵堂中所有房间均无外窗,窗子只开向院内。仅在南墙上开有一扇小门,通往隔壁院落。这处院落亦跟尼庵一样,完全封闭,与外间不相通,只在东墙上设有一道暗门,极为隐秘。
院落中住着以李守德为首的五十名心腹禁军卫士,不分昼夜地监控着隔壁庵堂。除此之外,还有王毛仲选派的二百名禁军卫士以各种形式栖身在普救寺中,有出家为僧的,有装作香客长住寺中的,还有充作厨子,园丁、杂役的,不一而足。内外禁军卫士互不相通,李守德无权统辖院外禁军,普救寺军士亦不能指挥院内同行——这其实是玄宗皇帝玩弄的一种权术,令两方互相制约,互相监视,好确保太平公主毫无逃走的机会。
驻防在普救寺中的禁军,均身着便衣,且对言行有严格规定:李守德等人不能随意离开院落,外面禁军亦不能轻易接近院落;内外禁军均不能谈及有关尼庵的任何话题,除非有紧急情况,亦不能踏入尼庵一步,否则立斩无赦。只有一个人有资格进出院落和尼庵,即太平公主唯一存世之子薛崇简——玄宗皇帝特意赐薛崇简姓李,令其在蒲州为佐官,就近侍奉母亲。
李崇简早年最得太平公主宠爱,后因与母亲政敌太子李隆基太过亲近,被太平公主一再斥骂,甚至遭到鞭笞痛打,母子由此失和,几不能相容。李隆基登基后,李崇简非但坚决地站在好友一方,还将母亲的一举一动透露给了新皇帝,由此令李隆基下定了铲除太平公主的决心。
然李隆基掌握大局后,亦不能容忍李崇简背叛亲母的事实,将其驱逐出京,安置在蒲州为官。世人不知道太平公主被秘密囚禁在蒲州,只以为是河东是薛氏故乡,李隆基顾念旧情,才会有如此安排。
事实上,对李崇简而言,这不算是什么恩惠,而是一种变相的惩罚。他与母亲关系本已僵冷,又以看管者的身份再度出现,处于极度尴尬的境地。然除了他本人之外,太平公主其余子嗣均被处死,再无旁人有资格侍奉公主,也只能勉为其难。
比李崇简更不情愿走入尼庵的是其侍妾黄鹤。李崇简需要安置几名心腹陪同母亲出家,因黄鹤之前便在家中吃斋念佛,理所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然在豪门深宅中礼佛,与正式出家为尼大有分别——前者不过是以佛事来打发时间,但依然过着奴婢环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族生活;后者则是在失去了人身自由的前提下——黄鹤表面是看管太平公主的狱卒,其实也与囚徒无异,不能步出尼庵半步——真真正正地削发出家,从此布衣淡饭。虽然她毁容后亦是躲在深宅中,不再见外人,但那只是她个人的选择,与被迫困在尼庵的感觉完全不同。这十余年来,除了日日面对的两名侍女和太平公主外,她所见过的外人只有李崇简一人而已。
对黄鹤而言,有那样一段锥心刻骨的惨痛经历,早已心如死灰,虽不情愿陪伴那位传说中跟其母武则天一样强势可怕的太平公主,然连李崇简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她又能做什么呢?以为自此晨钟暮鼓、青灯黄卷,了此残生。可最近意外听到的一个消息,令她的心思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不久前,李崇简按照惯例到尼庵为母亲太平公主讲述朝廷之事,提及玄宗皇帝废除了结发妻子王氏皇后位,由此提及王皇后兄长、玄宗妹夫王守一亦被赐死,王守一妻子薛国公主则改嫁给了驸马裴巽。自第一任妻子宜城公主死后,裴巽一直未再娶妻,想不到好运临头,玄宗皇帝居然相中了他,将新寡的妹妹嫁给了他。
黄鹤从旁听到后,心中登时大起涟漪。当年那件事,她固然衔恨宜城公主,可更恨事到临头一言不发、眼看着自己受辱的裴巽。不过恶人自有恶人磨,裴巽自有宜城公主那等泼辣货色去对付他。不想宜城公主早死,裴巽更是否极泰来,又娶了薛国公主做妻子,成为大唐双料驸马。戾气与仇恨遂被李崇简带来的这一婚讯激发起来,日益强烈,可是恨归恨,黄鹤自己亦是被困在尼庵之中的囚犯,根本无力寻仇。
不过黄鹤尚有另一件秘密武器——她知道这些年来,太平公主凭一己之力掘了一条地道,地道入口即在其内室卧榻下。庵堂不过半径之地,要想瞒天过海地去做一件耗时费力的事,实在很难。黄鹤其实早就发现了端倪,但却没有点破,佯作不知。早先她只是个地位卑微的侍妾,跟太平公主连话都说不上一句。进了庵堂,依然是如此情形,太平公主从无只言片语不说,甚至从未正眼看过她。在这位父母均是皇帝的天下最尊贵的公主眼中,她仿佛是个不存在的人。
在此情形下,黄鹤对太平公主谈不上有任何感情,但却没有揭破地道一事。或许她多少有些同情这位被关在笼子里的公主,又或许她自己心底里也想逃出这个牢笼,而一旦公主逃离,她的困境也就自然而解。
但地道虽然掘通,太平公主却并没有逃走。黄鹤很是意外,后来她渐渐明白,也许太平公主挖掘地道不是为了逃跑,只是要用其来打发消磨漫长而无聊的时间,一如她毁容后吃斋念佛一样——并不是真的信仰什么,只是想有个寄托。况且太平公主已是五旬老妪,就算逃出去又能怎样呢?外面依然是别人的江山,再如何兴风作浪,亦难改变既成事实,反倒不如这处内外不通的尼庵静好安稳。
得知裴巽另娶薛国公主后,黄鹤怒气冲天,一度也想借地道逃出去亲自报仇,可转念想到太平公主都选择了留在这里,自己勉强逃出,又能有何作为?遂颓然放弃了念想,只在无穷无尽的怨念中艰难度日。
不想冥冥中自有天意,事情竟再度出现了转机。那夜李崇简莫名其妙地赶来到尼庵察看,见庵中平静无事,又匆匆离去,已令人起疑。李崇简离开后,黄鹤一直未睡,听到动静后出来察看,意外发现了翻越高墙逃进尼庵的周皓和梅雪。出于某种直觉与本能,她没有呼叫,反而不假思索地将二人引入了自己房中。
之后问明情由,得知二人是因意外被困于此后,黄鹤大喜过望,认为这是佛祖赐予的良机,遂决意借二人之手报仇。她承诺助二人逃出此地,但条件是要替她杀了驸马裴巽。
当时李守德已引人进来尼庵搜查,周皓和梅雪等于陷入绝境,不想意外遇到一线生机,权衡利弊之下,当即同意。黄鹤遂将二人藏在自己房中。
按照规定,除非有特殊情况,李守德等人不能进入尼庵,因担心盗贼翻墙逃入了尼庵中,才不得已进来。他见尼庵中没有异样,一如往日般死气沉沉,便迅即引人退了出去,未进房搜查。周皓、梅雪由此躲过一劫。
当时天光蒙蒙发亮,梅雪见李守德等人已退出尼庵,便急欲离开。黄鹤实话告知道:“这处尼庵守卫森严,堪比铜墙铁壁,只能通过一条地道逃离这里。但地道入口在另一处房间,须得等那人去了佛堂念经打坐,得空进去。”
梅雪问道:“那人何时会去佛堂念经打坐?”黄鹤道:“一般都是在正午过后。”
周皓问道:“地道出口是什么地方?”黄鹤道:“应该是坎壁,不过具体情形我也不清楚。坎壁不远处即是民居,不时有行人经过。因而你们要想逃脱,只能在午饭后寻机进入地道,在里面待上两三个时辰,到晚上天黑后再出去。”
又警告二人不能说出一切与尼庵有关的事宜,逼迫二人立下重誓,这才寻了些衣服,给二人换上。
不久,普救寺召集僧人早课的晨钟响起。周皓、梅雪均不熟悉蒲州状况,听到钟声,只以为是尼庵所敲,丝毫没有联想到僧寺上。后来周皓来到逍遥楼,讲述逃脱经过,王之涣一度猜到他被关押的地方可能是普救寺,随口问了出来。周皓摇头否定。他心中只以为是尼庵,诧异王之涣居然能想到僧寺庙。其实王之涣所猜完全正确,只不过周皓自己也不知道他被带去的地方是普救寺而已。
而王之涣和狄郊因为其他线索一度寻到峨嵋岭,并在普救寺遇到左武卫武官刘某,其实不是刘某在跟踪二人,而是他是奉命看守太平公主,本来就住在寺中。他看到王之涣和狄郊寻来普救寺后,大吃一惊,以为劫狱前事已然败露,但又见二人只身前来,不见官差,便猜二人只是有所怀疑而已,欲寻机杀二人灭口。不料关键时刻,狄郊觉察到他行踪。王之涣以为是左武卫长官王毛仲派人跟踪寻隙,又是劈头盖脸一番怒斥,刘某这才知道对方以为自己在监视跟踪,又见王之涣已知在逍遥楼外跟杨思勖手下打架的是左武卫军士,担心杨思勖也已经知道,杀了王、狄二人,仍然会留下线索追踪到左武卫身上,遂勉强作罢,转身离去。王之涣和狄郊其实是捡了一条命。二人当时浑然不觉危险,后来得知内幕后,回想起来,当真惊出一身冷汗。
再说尼庵之情形。黄鹤指引周皓、梅雪逃走后,心中陡然多了一份期待,盼望早日听到裴巽的死讯。然好消息尚没有到来,更大的变故紧随而至——
今晚庵外忽起变故,先是有喧哗争吵声,即使李守德出去也未能制止,这可是从所未有之事。不久事件进一步升级,吵闹双方动起了手,旋即演变为厮杀械斗。李守德慌忙进来告知事情已然失控,他须得引军出去抵挡叛军。并交给黄鹤及侍女一人一柄匕首,令三人紧守在太平公主身边,一旦叛军冲进来劫夺太平公主,便抢先将公主刺死,以绝后患。又称这是皇帝密旨,绝不能让太平公主活着离开尼庵。
黄鹤这才明白外面不只是吵架争斗那么简单,而是有人要来用武力劫夺太平公主。她接了匕首,倒没有半分惧怕之意,她对人世深怀不满和恶意,乐得看到各种乱相,只是心中很有些怨恨——太平公主非但身份尊贵,还是她的公婆,以下犯上,杀死主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皇帝都不敢杀死太平公主,只将她秘密囚禁,而这一项弑杀公主的罪名竟然要落在她头上。
李守德离开后不久,当真有人闯了进来,却不是全副武装的叛军,而是一名三十来岁的瘦削男子。他先惊讶地打量着黄鹤脸上的面具,一时说不出话来,直到对方喝问,他才自称名叫何满子,是来营救太平公主的。
太平公主闻言一言不发。黄鹤遂冷笑道:“你既非官员,又无兵马,凭什么救公主出去?”何满子道:“臣是当今太子的舅舅,就凭这个身份。”
原来何满子即是玄宗丽妃赵曼堂兄赵盈盈。二人自小一道长大,青梅竹马,相亲相爱,却因同族同姓不能在一起。后来赵曼因机缘成为玄宗妃子,极得宠爱,所生之子李瑛更被立为皇太子。然武惠妃的出现改变了一切,她非但独霸了玄宗床笫,还有着极大的野心和欲望——除了想当皇后外,还想立自己的儿子为储君。王皇后试图与之对抗,赵丽妃也感觉到深重的危机。
正好武惠妃宫中有宫人发疯,说出了当年曲江沉船案跟武惠妃和武灵觉有关,王皇后和赵丽妃均闻风而动——王皇后派出兄长王守一去寻找武灵觉。赵丽妃则听从赵盈盈建议,有意将李蒙死得可疑一事透露给了王翰。
后来王翰等人推测武惠妃极可能卷入曲江沉船案后,出于种种考虑,并未上报官府,而是告知了赵丽妃。赵盈盈建议赵丽妃有意无意地透露给王皇后,王皇后果然如获至宝,立即去向皇帝丈夫告发,结果却不为玄宗采信,直接导致了她自己被废、兄长被杀的结局。
幸亏王皇后被废时始终未牵连出赵丽妃,然赵丽妃危机感日益强烈,料想爱子的太子位必然是武惠妃下一个目标,然除了惶惶不可终日、以泪洗面之外,实无对策。
赵盈盈为之气愤不已,只是连王皇后兄妹都败在了武惠妃手下,并因之丢了性命,他又有何能力与武惠妃对抗?但他作为旁观者,看得比赵曼等人更为精准——认为过错全在喜新厌旧、好色专横的玄宗皇帝身上,武惠妃只不过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要想保住李瑛太子位,只有借助外力废掉玄宗,或是迫其退位为太上皇,再接扶李瑛即位。
然玄宗已是天下之主,又有谁能与他抗衡?本来还有李守礼、李宪比玄宗更有资格继承大统,但这二人并没有要当皇帝的野心,即便做了皇帝,也会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因而必须得找到一个人,他自己没有当皇帝的资格,却有实力并愿意辅佐太子即位。可即便绞尽脑汁,也难以在世上寻到一个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的人。
正当赵盈盈失望之时,忽听赵曼无意中提及太平公主其实并没有被赐自尽,而是被秘密囚禁在蒲州。他登时心念一动——太平公主不是正符合这三个条件吗?她是女流之辈,没有做皇帝的资格;又是有史以来地位最为尊贵的公主,虽被关押多年,应该自有一股势力;昔日她争权失败,诸子、亲眷、好友尽为玄宗所杀,有难解深仇,应该能够接受以太子李瑛替代玄宗的计划。
经过一番思虑后,赵盈盈决定选择太平公主为辅佐太子的对象。他本有意先寻太平旧属,然太平党羽已尽为玄宗铲除,余下势力也都投靠了新主,他感觉冒昧寻找同盟太过涉险,遂打算先前往蒲州,设法营救出太平公主再说。如此这般,他化名为何满子,以平民之身、一己之力,开始实行惊天计划。
到达蒲州后,何满子费尽了心机,也未打听到有关太平公主的任何消息。他也料到玄宗皇帝安排李崇简在蒲州为官,是为了方便儿子就近探望母亲,曾几日几夜连续监视李崇简行踪,亦一无所获。然他甚有毅力,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始终不肯放弃。
那晚,何满子因歌艺出众被引入河中府署,意外遇到一场劫狱。当府尹裴伷先命李崇简快去察看时,他站得不远,听得一清二楚,料想李崇简必是要赶去关押太平公主处,遂一路跟踪。
不想另外还有两人也在暗中监视李崇简,何满子为避开对方,竟没有跟上。正在路口揣度李崇简可能的去向时,又被巡城军士捉了,押到府署大狱。多亏天亮后有官吏认出他是哥舒翰请来的歌者,这才放他离开。
何满子悻悻回来逍遥楼。又因公孙大娘住进酒楼而遭遇了围堵事件,他感到逍遥楼已成是非之地。尤其东主王翰认得他,万一王翰忽然来到蒲州,他的真实身份便有暴露的危险,于是谎称要返回家乡,离开了逍遥楼。不想刚出酒楼,即被杨思勖手下拦住,称杨大将军有意延请他为贵宾。
何满子料想杨思勖因为丢失重囚,怕朝廷责难,预备投皇帝所好,将他献给玄宗。他本极端反感这种凡技艺出众之人、皇家便要据为己有的做法,转念想到杨思勖既是皇帝心腹,或许会知道太平公主关押之处,遂假意从命,来到河东驿馆拜见杨思勖,同意跟随对方返回京师拜见玄宗。他虽有心探问太平公主下落,却忌惮杨思勖厉害,不敢随意试探,只暗中静待时机。
正好今日杨思勖从王之涣口中意外得知劫走周皓的竟是王毛仲手下,勃然大怒,立即回到驿馆点了兵马,要赶去找算账。何满子猜想所谓的“王毛仲手下”,必是看管太平公主的禁军,大喜过望,连忙跟了上去。
到达普救寺后,杨思勖以强硬姿态向王毛仲手下索要周皓。左武卫武官非但死不承认,还搬出皇帝诏令,称不奉诏令即擅闯禁地,杨思勖明知故犯,犯了死罪。杨思勖愈发认定周皓人就藏在普救寺中,坚持要搜索全寺。
关键时刻,王毛仲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称寺里没有杨思勖要找的人,又警告对方须得立即离开。
杨思勖见王毛仲人到了蒲州,却不知会地方长官,愈发肯定其人是劫狱主谋,一时怒火冲天,哪里肯轻易离去?
双方对峙之时,人丛中忽然飞出一支羽箭,射倒了一名左武卫军士。两面登时骚动,各拔兵刃,斗了起来,局面遂一发不可收拾。
片刻后,李齐损率人挟持李崇简赶到,三方开始混战。不久又有府兵加入,李齐损一方声势大振,立即占了上风。他自李崇简口中逼问出关押太平公主所在,便自引一队军士朝后园而来。
尼庵中的李守德早被惊动,料想来犯者必是叛贼,不得不率兵出去抵挡。一直躲在暗处窥探的何满子便在暗门关上的一刹那闪身进了尼庵,如愿以偿寻到了太平公主。他报出自己是太子李瑛舅舅的身份后,一直沉默的太平公主抬起眼来,问道:“你既是三郎的内亲,来找我做什么?”
何满子忙道:“当今皇帝倒行逆施,不顾亲情,不但贬斥了亲兄弟亲手足,还废掉了原配结发妻子王氏皇后位,目下又预备废掉太子,改立武惠妃所生之子为储君。公主该知道,武惠妃是则天皇后的侄孙女,不仅血缘至亲,且如天后一般野心勃勃,昔日一幕武周覆唐一幕又将再度上演。当年公主与五王以神龙革命匡复唐室之功,将要付诸流水。臣不忍见到大唐江山再度沉沦,特意冒险赶来蒲州,想请公主出山,拯救大唐于水火。”
这一番开场白似乎打动了太平公主,她冷漠惨淡的面色起了微妙的变化,有些阴晴不定起来。
何满子听到外面厮杀声渐近,忙道:“公主,外面乱成一团,不如趁这个机会先逃出去再说。”
太平公主沉默了一会儿,转头问道:“你怎么说?”虽未指名道姓,却是明显在征询黄鹤的意见。
这是太平公主第一次跟黄鹤说话。她愣了愣,居然答道:“我……我全听公主的。”
太平公主便命两名侍女退出,指着卧榻问道:“你早知道了,是不是?”黄鹤道:“是。”
太平公主也不问她为什么不告发地道一事,只道:“那好,我们从地道出去。”言下之意,完全将黄鹤当成了自己人。
黄鹤心绪颇为复杂。她自然知道此时她应该杀了太平公主,可那一刀下去,她自己的人生也就彻底完了——事后皇帝必会下令将她处死,既是出于道德伦理考虑,也好将这一段幽禁往事彻底尘封起来。或许她跟随在太平公主身边,尚能有一线生机。稍一权衡,即点了点头,先回房从旧衣物中取了三顶全檐胡帽,自己戴了一顶,又将余下两顶分递给太平公主和何满子,当先钻入卧榻下,拖开遮住洞口的箱子,溜了下去。
三人逃出尼庵后,便由何满子引路,离开了峨嵋岭。其实他也不知该往哪里去,他尚不知道蒲州城中已发生兵变,预备先寻一个地方安顿下来再说。还未想出具体落脚之处,便在途中遇到了狄郊和王之涣,且被二人识破了身份。
黄鹤被王之涣一语道破身份后,惊讶异常。太平公主早年与狄郊、王之涣等人相识,知道二人能耐,倒也不意外。一旁何满子却是耸然动容,心中大起警戒之心。
王之涣见黄鹤已服己能,便不再理会,虽疑忌黄鹤、何满子二人动机,却因事情紧急,一时来不及盘问,先告道:“恕我直言,目下蒲州起了变故,李齐损和权楚璧叛变,针对的必然是公主。公主,你坦白告诉我,那些反贼是受你指使吗?”
太平公主摇摇头道:“我困在尼庵十余年,从与外间不相通,如何能指使旁人?”又朝黄鹤一努嘴:“王公子若是不信的话,尽可以问她。”
王之涣道:“那么公主对这次叛乱是什么态度?”
屋内几人目光都落在太平公主的脸上,无论她回答是什么,旁人都不会意外。她回答支持叛乱,当是真心实意。她回答反对,自是虚情假意。因为在旁人看来,她一生尊贵无比,自生下来便处于权力的旋涡中,经历了那么多大风大浪,为匡复大唐不惜暗中与亲生母亲对抗,支持策划了神龙革命,却反而在成就功业之后被侄子困在尼庵十余年。如此遭遇,别说是太平公主,任谁经历过,心中都必然充满了报复的渴望。
太平公主一时有些茫然起来。她自然知道反贼是想借助她的名头另立新皇帝,与玄宗对抗,正如何满子之意图一般。对她而言,这无异于一次改变命运的重大机遇。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光阴将年轮清清楚楚地刻写在她的脸上,她不仅皱纹多了,衰老得厉害,心态也变得沧桑起来。她当然有一点希冀能再度回到权力的巅峰,只是一想到中间还要经历无数的阴谋与争斗,她便感觉到刻骨铭心的疲累。
忽听到外面巷子中有人呼喝叫喊,王之涣忙出去查看,片刻后回来告道:“不好,两边巷口都被府兵封死了。”
料想李齐损为首的叛贼已然控制了普救寺局面,却意外发现太平公主失踪,遂一路追踪过来,预备挨家挨户搜查。
黄鹤惊问道:“他们如何会这么快寻来这里?”王之涣道:“这一带是蒲州腹心之地,又或者他们发现了蛛丝马迹。”
太平公主皱眉道:“调发府兵需要军政两位长官印信,难道裴伷先也介入其中了吗?”
狄郊道:“应该是叛贼控制了府署,软禁了裴府尹及裴旻将军,以二人印信私下调发的府兵。”
巷口旋即有大力拍门声传来,伴随着喊叫声、小孩子的哭声、狗吠声等各种杂音,显是军士开始搜人了。黄鹤神色陡变,从怀中取出匕首,握在手中,神情闪烁不定。
太平公主道:“适才狄公子说过,真正跟随李齐损等人谋变的只是少数禁军,蒲州府兵只是被蒙在鼓里,糊里糊涂地接受了假命令。何不直接出去告知真相,也许事情会有所转机。”
王之涣极意外她的立场,愣了一愣,又与狄郊交换了一下眼色,才答道:“府兵早已受令封查了逍遥楼,我和老狄多半也被扣了罪名,名字在逮捕单子上,他们早已先入为主,如何会相信我的话?况且叛贼意在得到公主,府兵并不知情,引他们搜查的必是李齐损亲信,我只要一出声,多半就被杀了灭口了。”
太平公主想了想,起身道:“那么就由我去。只要我出去表明身份,便足以令府兵相信李齐损在图谋作乱。”
王之涣大吃一惊,忙挺身拦住,劝道:“公主不能出去。不是我不信任公主,而是天下人都认为你已经死了,那些府兵也不认得你,空口无凭,如何会相信你是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傲然道:“我亲生父母均是皇帝,旷古未有。我是真正的公主,不需要凭证。”
她就那么平平淡淡地说了这句话,却有着不容置疑的气势,王之涣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居然一下子便被震撼住了。他尚不及表态,何满子忽插口道:“不行!”
王之涣道:“什么不行?”何满子不答,只望了望王之涣,又转头去看太平公主,恳切地道:“既是府兵并不知情,公主若是贸然表明身份,也极可能当场被杀。公主是万金之躯,不能轻易涉险。不过臣另有法子脱困。”凑上前几步,低声说了一番话。
太平公主颇为踌躇,转头看了黄鹤一眼,似有所犹豫,但最终仍然点了点头。
王之涣疑心大起,这才想起来盘问何满子来历,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插手这件事?”
黄鹤插口道:“看来王公还不知道,这位是太子李瑛的舅舅,想要利用公主势力,废黜当今皇帝,扶持太子登基。”
王之涣“啊”了一声,道:“原来你就是赵盈盈。”
何满子亦相当惊讶,道:“王公居然知道我的真名?”王之涣忙道:“你可千万别做傻事。赵丽妃很担心你,还特意托了王翰来蒲州找你。”
何满子摇头道:“我要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忽从黄鹤手中抢过匕首,挺出白刃,一刀刺在其胸腹,随即转身开门,奔了出去,一边叫道:“喂,你们要找的人在这里!”
事出意外,王之涣等人竟来不及阻止。狄郊抢上前扶住黄鹤,将她平放在地。她虽尚未断气,却已说不出话来,那一刀刺中了要害,深及肺腑,她不甘心地抽搐了几下,便歪头死去。
王之涣大惊问道:“公主一点也不惊讶,是不是早知道何满子会暴起杀人?”
太平公主道:“王公子该知道,黄鹤奉有密令,在情况危急时,随时可杀了我。这是她身怀匕首的原因。”
王之涣道:“那么公主你……”太平公主道:“何满子要我先投叛贼,等取得权势后,再扶太子为帝,如此,江山还是姓李。我适才已假意同意他的计划,不过并不会如他所愿。稍后等见到叛贼主谋时,我会趁其不备杀了他,如此群龙无首,叛乱自解。”见王之涣眼睛瞪得老大,不悦地道:“怎么,王公子不信任我?”
王之涣叹道:“到目下这种地步,公主已然占据上风,我怎么会不信任公主呢?”太平公主道:“那就好。”
王之涣道:“我只是想不到公主会主动站在我们一方。”太平公主道:“我不是站在谁的一方,我只是站在大唐一方。”
王之涣道:“可是公主跟当今圣上……”想到姑侄二人骨肉至亲,却最终因争权而拼得你死我活,可谓人间悲剧,一时寻不到合适的言辞。
太平公主道:“我以前不喜欢三郎,是觉得他表里不一、专断偏狭……”
还有一点未曾说出口,当年她千方百计要扳倒侄子,根本原因是李隆基被立为太子后,道士车三[6]曾为他相面,称其骨格过盛,面相寡薄,不但自己命运不好,还主克,将给大唐带来前所未有的巨大灾难。太平公主极看重车三,由此认为李隆基不适合做皇帝,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侄子为敌。她心系大唐未来命运,一番苦心,却被世人打上了争权的烙印。
思及往事,不由得心潮起伏。太平公主勉强平复思绪,幽幽道:“而今十余年过去,我虽未亲眼见到外面的世界,却也知道三郎有足够的能耐做个好皇帝。对大唐而言,这就够了,我还奢求什么呢?”
王之涣万分感慨,叹道:“公主有此胸襟气度,是大唐之福,不愧是太平公主。”
狄郊从靴子中取出自己的防身短刀,默默递了过来。太平公主刚收入怀中,何满子便引着军士冲了进来。
为首的果然是权楚璧心腹手下,名叫元令琪。他是知情者,一见太平公主,便过来参拜,又下令绑起狄郊和王之涣。一行人遂往府署而来。
正巧在大门前撞见叛军首领李齐损。李齐损不知何满子身份,也不知其另有私心,大喜过望,许以重赏,又引着众人进去见权楚璧,这才有后来之事。
太平公主亦如先前承诺,了解到事情究竟后,欲出其不意地刺死首脑人物权楚璧。不想一旁何满子曾留意到太平公主与王之涣互打眼色,起了疑心,注意力一直在公主身上,见她有所异动,立即出声提醒。
权楚璧有所警觉,只受了轻伤,然其心理上却受到不小的打击,却又不能就此杀了太平公主。正恼怒时,忽听到王之涣叫道:“都退开,退开!不然我杀了你们的伪皇帝!”
原来狄郊阻止军士后,王之涣趁机拉过了李梁山,将匕首架在了其颈中。军士虽制伏了狄郊,却投鼠忌器,不敢上前拿王之涣。
权楚璧冷笑道:“你就一个人质,我却有这么多人质。快放了梁山,不然我将你好友一个个杀死在你面前。”
王之涣道:“那我们就来个鱼死网破,我杀了这小孩子,你们也就没有可以扶立的皇子了。”
李齐损道:“这个人不过是临时找来冒充皇子的,你杀了他,我们再找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即可。”
权楚璧闻言很是恼怒,忙过去低声质问道:“李将军怎么能这么说?”李齐损道:“只有这么说,才能令王之涣不在意梁山性命。”
权楚璧道:“你这样会害死梁山的。”李齐损道:“决计不会,梁山是王之涣唯一的筹码,他绝不敢动他分毫。”
权楚璧遂命道:“带狄郊过来,先斩下他首级。让所有人看看,就算他是狄国老的侄子,我也一样可以杀。”
狄郊被推到堂中跪下,军士将长刀架在肩上,却并不动手。王之涣知道权楚璧是在威逼自己用李梁山交换狄郊性命,可他一旦松手,便等于全盘皆输,再无回旋余地。
狄郊道:“不必以我为念。”权楚璧见他倔强不屈,便道:“动手。”
王之涣眼见军士高高扬起了刀,心中大急,正待叫“住手”时,忽听到一个清脆女音道:“援兵到了!”
只见一条人影自大门飘进,运剑如风,当道者纷纷倒地。
王之涣欢呼一声,道:“公孙大娘,你来得正好!”忽想起辛渐等人绑缚未解,忙趁军士松懈,拖着李梁山挪了过去。不待他动手,李十娘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信手一挥,便将辛渐、王翰绑缚割断。
王翰忙掏出口中木丸,道:“多谢。”又问道:“你是公孙大娘的弟子吗?”李十娘道:“嗯。”
原来公孙大娘带着周皓与袁华、梅雪一道离开逍遥楼后,梅雪还欲再度借李崇简之力,结果到李宅时,拍门无人应声,推门进去,发现宅子中的下人都被杀死了,几人这才意识到蒲州城中发生了大事。公孙大娘便请袁华、梅雪照顾周皓,自己带着弟子李十娘赶来逍遥楼找王之涣等人,却意外发现酒楼被封,且附近不断有军士来回巡视,便又绕道赶来河中府署,潜到绿莎厅附近。
因只有师徒二人,势单力孤,只静伏不动,欲伺机救出长官裴伷先或是盗取官印,好向府兵说明真相,以扭转局面。后公孙大娘见情况实在危急,若不及时出手,狄郊便要人头落地,不得已只得冒险冲入。
辛渐得脱绑缚,不及挖出口中木丸,抢上前夹手夺过一柄长刀,砍倒一人,奔到墙根,接连割断裴伷先、郭子仪绑索,李十娘则救出了哥舒翰、杨思勖、王毛仲。唯独裴旻手足戴了重镣,无法用刀斩断,辛渐便让他照顾太平公主。
变故起时,何满子便及时缩到一旁,待后来见到厅中乱成一团,便欲悄悄溜走。裴旻曾见他出声警示权楚璧,以为他是叛党一伙,将手一挥,镣链飞出,卷住何满子裤腿,顺势将他拖倒。正待补上一击时,王翰刚掏出口中木丸,见状忙叫道:“裴将军手下留情!我认得他,他是赵丽妃的堂兄赵盈盈。”
裴旻闻言一愣,不知道这乐人如何又变成当今太子的堂舅,也不及多问,便收了锁链,俯身扶起太平公主,护她退到墙角。
王翰急奔到何满子身边,将他身子翻转过来,想问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只见他两眼翻白,人早已摔晕了过去,胸口滚出一件物品来,是一件上好的珠钏。
王之涣拖着李梁山站在一旁,不敢松手,见到珠钏,登时大喜过望,如获至宝,忙叫道:“阿翰,那珠钏是重要证物,何满子就是杀死廖氏父子的凶手。”
李十娘听见,跑过来道:“真是他杀了廖氏父子吗?那么我要救他走。”
王翰已大致猜到赵丽妃所托付之事——一定是她无意中从玄宗皇帝那里知道太平公主尚在人世,且被秘密幽禁在蒲州。她又将这消息告诉了赵盈盈,赵盈盈遂想利用太平公主来制衡玄宗皇帝及武惠妃,以保住李瑛储君之位。不过王翰虽猜到究竟,却不知何满子到底卷入多少,然既已有人知道他真实身份,如何还能让他离开?忙告道:“小娘子救了我们大家,理该卖个情面。但此人不只是牵涉廖氏父子命案,他姓赵名盈盈,是当今太子的堂舅,到蒲州有重大图谋,小娘子救走了他,必将牵累赵丽妃和太子。”
李十娘闻言,便不再坚持,退到一旁。
郭子仪和哥舒翰均受了伤,仍夺取了两枚大印,奋力护着裴伷先冲出绿莎厅。
大厅内打成一团,便有当值差役闻声奔来查看。裴伷先大声命道:“左领军卫禁军谋反,一律拿下了!速去告诉府兵,除非我本人和裴旻当面下达,不得再接受任何命令,违者以谋反论处。”
那几名差役从未经历过大事,闻声愣在原地,忽见绿莎厅中飞出一只断手来,这才会意出了变故,“妈呀”一声,转身就往外跑。
大厅中尚在混战。军士人数虽多,却因为要捆绑裴伷先等人,从他处搬来了许多条凳,难以展开厮杀,更因为敌我混杂无法放箭。公孙大娘身姿轻盈,最占优势,来回穿插,当道者非死即伤。杨思勖本已受重伤,却仍然最为勇猛,操起一张椅子,四下横扫,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军士斗志不强,均不愿意与公孙大娘、杨思勖对敌,见他二人过来,便远远避开。
狄郊肩头被杨思勖椅角误扫了一下,痛入骨髓,几近晕厥。杨思勖忙上前扶住他,道:“实在抱歉。”
狄郊强忍疼痛,道:“我不要紧。杨大将军,擒贼先擒王。”
杨思勖道:“是,老夫正要找权楚璧算账,非亲手拧下他的脑袋不可。”大吼一声,叫道:“权楚璧,老夫要生吃了你!”即朝权楚璧冲去。
一旁李齐损趁虚一刀斩在杨思勖肩头,他竟似没有反应,只是身子略顿一顿,又迅疾前奔。
杨思勖为人残酷,曾当众生吃人肝,权楚璧本来对他极为畏惧,见对方浑身浴血,犹自勇猛无敌,不由得心生怯意,连退几步。杨思勖趁势将椅子投掷过来,正砸在他肩头,登时将他扫倒在地。
辛渐抢上来,一刀杀死权楚璧,砍下人头,高高举起来,叫道:“罪魁祸首已被我杀死。弃械投降者,既往不咎。”
李齐损一愣,亦被公孙大娘和裴旻联剑刺中。李梁山一直被王之涣制住,见状大哭了起来。
王之涣斥道:“哭什么?你不还想当皇帝吗,就这么点胆子?”李梁山哭道:“又不是我要当皇帝,是叔叔要我当皇帝。”
王之涣见权楚璧部下已完全放弃抵挡,或降或逃,局面已定,便将李梁山交给裴旻看管,自己走过去拍醒何满子,问道:“你为什么要杀廖氏父子?”
何满子尚不知道是那珠钏露了底,奇道:“王公是如何知道的?”王之涣指着王翰手中的珠钏道:“这是你从廖禾怀中取出来的吧?这是哥舒翰送给十娘的,后来又被廖禾抢了去。”
何满子道:“原来是因为这个。”他见事败,便昂然道,“我杀廖氏父子只是意外,当然也是看不惯他父子二人要挟公孙大娘在先。”
原来当日何满子在大街上意外看到哥舒翰鬼鬼祟祟地跟在公孙大娘师徒身后,不由得起了疑心,遂也跟了上去。廖氏父子威逼公孙大娘就范、哥舒翰愤懑刺死廖禾时,他人也在院中暗处,听得一清二楚。
等公孙大娘几人离开后,何满子便进来堂屋,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就那么鬼使神差地走进了杀人现场,多少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的心理。不想这时廖充忽然睁开眼睛、舒醒了过来,还连声叫道:“杀人了!杀人了!”
何满子大骇之下,顺手抽出桌案上的佩刀,一刀刺入廖充胸口。他丢下佩刀,正欲离开时,又被伏在地上的廖禾抓住了裤腿。吓了一跳的何满子本能地将廖禾甩开,又大着胆子将对方踢翻过来,见廖禾目露凶光,便捡了佩刀,狠狠朝其胸口插去……
公孙大娘问道:“你是有意对准原先的刀伤吗?”何满子道:“是。坦白说,大娘名动天下,本领高强,哥舒翰也是名门公子,我想替你二人遮掩,等于施恩于你们,终有一日能够派上用场。”
至此,廖充、廖禾父子血案才算真相大白。左领军兵曹权楚璧与李齐损等人图谋的叛乱,也因首脑人物被杀、府兵了解真相后反戈而被迅即平定。公孙大娘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立下大功,却不求任何赏赐,只携弟子李十娘转身离去。哥舒翰自知此次一别,再难有相见之期,不免惆怅不已。
旭日东升,金光万道。这漫长且惊心动魄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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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条山:山西南部主要山脉之一,东北之余西南走向,东连太行山,南临黄河,西北为汾河谷地,西隔黄河与秦岭山区相望,全长约一百六十公里。因位于秦岭与太行之间,山势狭长而得名。位于中条山脉的五老峰是河洛文化早期传播的圣地,也是中国北方道教的发祥地之一。
[2]权怀恩曾任尚乘奉御(唐代殿中省设尚乘局,掌御用骑骥,长官称尚乘奉御)时,唐高宗李治宠幸善于养马的奉乘(尚乘局属官,掌习驭、掌闲、驾士及饲料等事)安毕罗。权怀恩奏事时,安毕罗仗着皇帝宠幸嬉戏无礼。事后,权怀恩下令将安毕罗杖打四十。唐高宗知而嗟赏,道:“怀恩乃能不避强御,真良吏也。”拜权怀恩为万年(京师长安分长安、万年二县)县令。其人为政清肃,令行禁止,赏罚分明,见恶辄取前后京县令无及之者。后历庆、莱、卫、邢四州刺史,洛州长史(东都洛阳最高长官,等于长安的京兆尹)。权怀恩姿状雄毅,束带之后,妻子不敢仰视。所历皆以威名御下,人吏重足而立。时语云:“宁饮三斗尘,无逢权怀恩。”
[3]泾阳:今属陕西咸阳。
[4]魏晋时期,陇西(大致在今天甘肃南部和东南部)李氏在乱世中兴起,李暠建立西凉割据一方。西凉灭亡后,李暠之孙李宝归顺北魏,受到重用,其六子除一人早逝外,其余五子均在北魏出仕。李宝第六子李冲官至尚书仆射,最受宠信。在李冲的积极参与和谋划下,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得以与北魏皇室缔姻,成为后族,被魏孝文帝定为四姓,陇西李氏也成为与“四姓”并称的“五姓”。唐朝皇室亦自称出自陇西李氏,唐太宗修《氏族志》时,将皇族置于诸士族姓氏之首,更将有功之臣赐姓李,从此陇西李氏由一个血缘系统的宗族演变成为一个“多元一体”的庞大世族。唐《姓氏谱》载“李氏凡十三望,以陇西为第一”,武阳房(新唐书宗室世系表误作武陵房)即为十三望之一,因凉武昭王李暠第七子李豫的六世孙李充节在隋朝被封为武阳郡公,其家族被称为武阳房。
[5]苏贞故事见同系列小说《璇玑图》。
[6]车三故事见同系列小说《璇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