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百身莫赎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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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上面的大错让我百身难赎，那么，下面的大错就该是万死莫赎了。既然在老家已经染病，为什么不一到北京就赶紧住院呢？如果一到北京就让你住进最好的医院，那时你尚未突发抽搐等急症，一定会渐渐痊愈，兴许今天已经病愈出院，我们一家正欢欢乐乐准备过春节呢。每想及此，怎能不令人痛心疾首，痛不欲生！我真真是万死莫赎啊！
前面已经讲到，那天，我真的慌了。我视网膜出血的病已经一年多未犯了，可当晚，左眼视网膜大出血，是发现这种病以来最重的一次，整个眼睛都被染红甚至发黑了。我之所以心慌，主要是弄不清你的病究竟只是一般的胃病，还是肺心病恶化的征兆。如果只是一般的胃病，仅仅由于家冷所致，到北京后必会很快好起来，自然无须大惊小怪；但若是肺心病恶化的征兆，则必须迅即住院救治，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父亲刚办好入院手续还未住进医院便离我而去的惨痛情景不时在我眼前闪现，人不能犯同样的错误啊！
老实说，我之所以急着找熟人，上医院，并不是想让他们再一次确诊你究竟得的是哪种具体的心脏病，而是想让他们诊断此时你的病情究竟发展到何种程度。病症确诊了，却告诉你无法救治，比弄不清病症让人更痛苦。全国顶尖的大医院我们都正经八百地看过了，有一定风险的心导管检查我都签字做过了，我们还需要再折腾来折腾去的检查诊断吗？说心里话，上医院给我带来的心痛比你的病本身给我带来的心痛还要大。美美，这样的心痛我们不是多次经历过，也多次相互倾诉而又相互安慰过吗？
以前，我读鲁迅，觉得先生对中医的看法太过偏激，但自我为了你的病多次奔走于医院之后，我对先生的心情完全理解了。只不过先生针对的是古老中医的故弄玄虚，而我针对的则是现代医学的冷若冰霜。现代医学无疑是建立在科学基础之上的，在科技迅猛发展的今天无论是诊断还是治疗都有了长足的进步，较之中医表现出明显的优势。但随着技术的进步，分工越来越细，医生离病人却越来越远。不用说望闻问切，就连与病人也少有接触，不作任何的自我诊断，一切全靠仪器，甚至连病人和家属的陈述都不想多听。特别是随着社会的异变，对财富的追求越来越热衷，而对生命的关爱却似乎越来越淡漠。
下了最大的决心，第一次到大医院就诊，准备做手术，经朋友介绍，掏良心说，开始时医生很重视，但一旦经医疗仪器检查确诊不能做手术后，一刹那间我们便成了多余的人，这个病人的生命便与他们毫不相干。让我深深感受到一种心灵的震颤与悲凉：进入这个赫赫有名的心外科病房的所谓“病人”，或许只是像进入工厂受检的一个物件，合格的便留下来进行加工，以收取加工费，不合格的便立即淘汰，扔到一旁，如此而已。这难道不让已陷于绝境的我们的心更冷到冰点以下吗？我们那次进京得到的有关以后该怎样疗治、保养等等的一切有价值的、后来证明确有成效的方法无一是从医生嘴里获得，全部来自朋友或病友的关切或同病相怜。
也许医生见过太多的死亡，看惯了生离死别，心灵已经麻木。但这就能成为对生命漠视的理由吗？一个对生命漠视的人会是一个优秀的医生吗？我们第二次进大医院，是因为听说有一种“介入治疗”的微创新技术，又一次唤起希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挂上了一个专家号。我与孩子拿出了以前所有的病历材料和我专门撰写的病情说明（为此我们准备了很长时间），想让她对你的病情有个全面的了解，咨询可否进行“介入治疗”或安装“心脏起搏器”。但她稍稍翻阅浏览了一下，便以一种异样的眼神看定我们：“这人还……”——话虽未完全说出口，但那意思十分明显：这个病人早该不在人世了。既然如此，那不成了医疗史上的奇迹吗？即使站在纯医学的角度，作为专家级的医生，难道不应该给予更多的关注吗？可是接下来的一切却让我们的心又一次冷到了冰点以下。她不仅对病人不屑一顾，对我们的叙述很不耐烦，对我们想咨询的问题连听都不想听，而且几乎像是在打发一个乞讨者，草草开了一张检查单，推说她一天要看多少多少病人，一两分钟便把我们赶出了门。
由于对你的病情我们全家都已悉底尽明，心痛地明白即使是当今中国最好的医院亦无有效的治疗办法，上医院，特别是上大医院留下的心灵阴影太过沉重，所以，全家人虽然时时刻刻，无论远在天边，还是近在咫尺，从生活起居到一行一动都在为你操心，但对上医院，特别是上大医院却似乎存在心理障碍，不到万不得已不作此想。也许这就是我没有一到北京就把你送进医院的深层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