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命运之画:是意外,还是宿命》序言,页面无弹窗的全文阅读!
贝多芬的《c小调第五交响曲》还有一个人们耳熟能详的名字叫作《命运交响曲》。据说,关于开头“当、当、当、当——”的部分,贝多芬本人曾告诉秘书辛德勒:“命运就是这样敲门的。”这部作品由此得名。从这一时期开始,贝多芬的耳疾越来越严重,如果失聪,对作曲家来说将是致命的打击,这令他十分不安。
最后,贝多芬完全听不见了,他甚至一度写好了遗书,但是后来,他通过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继续创作出一首首杰作,震撼了无数人的心灵。关于命运,贝多芬曾说:“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决不向命运低头。”他将命运视为对自己的挑战,迎面出击。
同样具有刚强意志的铁娘子撒切尔夫人则对命运有着不同的理解。她说:“思想将变成言辞,言辞将变成行动,行动将变成习惯,习惯将变成性格,性格将变成命运。”她认为,一切责任都在自己。
讽刺家似乎对命运另有一番高论:“人们在躲避命运的道路上,常常会与命运相遇。”(拉·封丹[1])
东方占星术认为,平安无事、无可无不可的人生是最幸运的。这不难理解。命运无论好坏,都将使人生发生巨大的变化,而人通常都害怕变化。
不过,很多人所理解的“命运”,是人类智慧所不能及的,它不以人的意志和选择为转移,一切都早有安排,换一个词来说,就是“宿命”。然而,宿命论往往将人引向虚无。所以,我们姑且不谈宿命,情愿认为命运中留有些许的机会,我们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命运负责洗牌,但是玩牌的是我们自己”(叔本华),希望即使拿到再烂的牌,依然有把牌打好、化不幸为幸运的可能。
前途莫测,预想也总是落空(就像天气预报一样),所以为了抚慰不安的情绪,人们不得不一直通过哲学、宗教、历史、歌剧、文学以及绘画思考不可思议的命运。
本书将为您介绍各种各样的“命运之画”,这些作品描绘了命运的瞬间、历史的转折点、梦境和神谕宣告的未来、生与死的分界线、致命妖姬[2](命运中的坏女人)等。它们不但改变了画家自身,还改变了人们的世界观。
[1] 让·德·拉·封丹(Jean de la Fontaine,1621—1695)是法国古典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著名的寓言诗人。他的作品经后人整理为《拉·封丹寓言》,与古希腊著名寓言诗人伊索的《伊索寓言》及俄国著名作家克雷洛夫所著的《克雷洛夫寓言》并称为世界三大寓言。——译者注,下同。
[2] 致命妖姬(法语:femme fatale)是文学上指代以自身的魅力诱使目标(多数是男人)沉溺的女性,而为之倾倒的人多数下场悲惨,如失去政权、社会地位、家庭甚至自己的性命。
罗马帝国的荣光与邪恶
热罗姆《倒竖拇指》
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兴衰过程,好莱坞电影也不例外。20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好莱坞制作了大批以古罗马帝国为背景的大片,除了《宾虚》(威廉·惠勒导演)、《斯巴达克斯》(斯坦利·库布里克导演)、《罗马帝国沦亡录》(安东尼·曼导演)这些魅力不减当年的经典作品以外,大部分作品都被世人厌倦并遗忘了。
当然,影片数量也大幅减少,伊丽莎白·泰勒主演的《埃及艳后》(约瑟夫·L.曼凯维奇导演)也被认为是导致同类影片数量减少的原因之一。再现古罗马世界需要庞大的制作费,尽管这部电影引起了轰动,但是因为性价比太低,令二十世纪福克斯电影公司险些破产,其他创作者的积极性也因此大大降低。
日月轮转,到了20世纪末。
随着CG(计算机动画)技术的进步,一群满怀热情的电影人聚集在一起,准备再打造一部古罗马大片,并完成了剧本的大致框架。故事以公元2世纪80年代的年轻皇帝康莫德斯为反派角色,以虚构的将军为悲剧的主人公。
清高的将军中了善妒的康莫德斯的圈套,妻儿被残忍地杀害,他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却又被当作奴隶卖给了角斗士老板,沦为一名角斗士。后来,他的骁勇善战赢得了观众的心。他在罗马的圆形竞技场,而且是当着皇帝康莫德斯的面,与人进行殊死搏斗。他能否平安无事,又能否为妻儿报仇呢……
制作方希望影片由雷德利·斯科特执导,因为斯科特已接连拍出《异形》《银翼杀手》《黑雨》等一部又一部兼具艺术性与娱乐性的叫座电影,制作方认为他一定能再打造一部古罗马大片。然而,据说斯科特一开始并没有太大兴趣,于是制片人给他看了《倒竖拇指》。这是一幅由法国画家热罗姆在一百多年前创作的历史画。后来斯科特说:“这幅画让我感受到了罗马帝国的荣光与邪恶,我一看到它,就被这个时代深深地迷住了。”(摘自电影宣传册)
最终,《角斗士》(2000年上映)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罗素·克劳)、最佳服装设计等多项大奖,在全世界大获成功。如果没有这幅画,我们很可能就看不到角斗士之间令人屏息的格斗场面,也没有机会体验那种如临其境的震撼,这就是一幅画发挥的决定命运般的作用。
我们来仔细看一下《倒竖拇指》(见下页)。
周长524米、四层看台、可容纳五万人的圆形竞技场座无虚席。这座建筑没有屋顶,而是悬挂着遮阳帆布,但是画中并没有画出帆布,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光线,那是从帆布缝隙间照下的强烈阳光。
让-莱昂·热罗姆
《倒竖拇指》
1872年,油画,97.5cm×146.7cm
凤凰城美术馆(美国)
A.戴金色头盔的角斗士
B.英俊的投网斗士
在铺满沙子的场地上,战斗已经结束。头戴金色头盔的角斗士站到了最后,他正用一只脚踏住濒死的对手的喉颈,抬起头来。坐在最前排的所有身穿白色长袍的女人,和坐在她们身后的男人几乎全都做出倒竖拇指(thumbs down)的剧烈动作,齐声大喊“杀死他,杀死他”。这声音也传进胸部被刺伤倒地的败者的耳朵,他使出最后一丝力气,伸出右臂,仿佛在乞求观众大发慈悲。然而,看到鲜血染红沙地的观众无比兴奋,喊声一波高过一波。
C.身份尊贵的女人
D.罗马皇帝
画家故意把他们脸上的表情刻画得扭曲而丑陋。在兴奋的人群当中,有两个老人(右侧观众席第二排)仿佛在祈祷似的双手交握,一动不动,沉痛的面色格外引人注目。
胜者会刺出致命一剑吗?
还说不好。因为左侧看台上的观众没有一个倒竖拇指的。不仅如此,他们还探出身子,向画面右侧前排那些异常兴奋的观众投去指责或是诧异的目光。他们可能觉得,败者在决斗中表现勇猛,不必非要杀死他。
最终的决定由皇帝做出。
画面偏左的位置有一个向前凸出的包厢座,左半部分由四根圆柱围着,前面较粗的圆柱顶端有张开翅膀的老鹰雕塑作为装饰,栏杆上也悬挂着绣有老鹰和太阳的深红色垂幕。老鹰是皇帝的标志,所以这里是皇帝的专座。皇帝坐在金光闪烁的大椅子上,头戴黄金编成的月桂冠,他虽然抬起了右手,但是还没有露出拇指。他会倒竖拇指命令杀死败者,还是拇指朝上(thumbs up)显示慈悲呢?
圆柱的右侧还是包厢座,里面坐着一个戴着许多珠宝首饰的身份尊贵的女人(身后站着重臣)。此人想必是皇后,或者是皇帝重要的亲人。她似乎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摆弄着自己的项链。很明显她是在注视着胜者,胜者——虽然戴着头盔看不到脸——也在仰望她。这让我又联想起另一个故事。
在电影《角斗士》里,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皇帝康莫德斯的姐姐,她爱着胜出的角斗士——昔日的将军。这个桥段显然也是从这幅画中得到的灵感。
但是,热罗姆的画还可以有与电影不同的解释。可能,这个女人爱的是被打倒的那位,她正在用眼神乞求胜者饶他一命。画家将败者的脸画得眉清目秀,这让我想起思想家塞涅卡的名言:“相貌英俊的角斗士最有价值。”
勇猛的角斗士从大众那里获得的支持,远远超过现在的职业运动员。角斗士越勇猛,越英俊,人们就越疯狂。理所当然的,角斗士这个职业也成为热门。
在罗马共和国时期,角斗士都是奴隶、罪犯和下层阶级出身的人,“剑奴”这个译法很贴切,但是到了帝国时期,情况发生了变化,甚至有自由市民自愿成为角斗士;皇帝也会偶尔上场挥剑、射箭。康莫德斯就曾扮成赫拉克勒斯[1]多次上场决斗(当然是事先安排好了在任何情况下自己都能胜出)。
受欢迎的角斗士还可以结婚,得到皇帝赐予的木剑获得自由的例子也不少。他们有的开办培养角斗士的学校,有的成为训练师,还有的拥有自己的角斗士团,进行巡回表演。这样的演出形态确立之后,角斗士老板当然不希望耗费时间和费用培养出来的角斗士随随便便被杀掉。和雇佣兵出现之前的战争一样,如果总要拼出你死我活,对双方来说损失都太大了。用以吸引想看杀戮场面的观众的牺牲者要多少有多少,毕竟,罗马帝国在领土扩张的过程中捕获了大量战争俘虏,把异族年轻力壮的男人当作奴隶角斗士杀掉,还可以防止叛乱,可谓一石二鸟。明星角斗士则靠罗马人供养,这其中就有观众和角斗士老板的讨价还价。
即使是皇帝,也未必能随心所欲地决定拇指朝上还是朝下。如果观众都拇指朝下而他却朝上,或者相反,就必须得有让大家能够接受的理由,否则就会失去民心。如果失去民心,就可能被政敌抓住机会拉下马,或者像康莫德斯一样被暗杀。
画中的皇帝究竟会给出怎样的结论呢?
虽然眼下只有一小部分人拇指朝下,但是因为并没有人拇指朝上,对血腥的强烈渴望逐渐感染场内,演变成火山喷发般的“杀死他”的呼声也未可知。乞求慈悲的声音,对肾上腺素喷发的人来说总是太过微弱。
热罗姆在创作作品时,总会做全面的历史考证。
我们可以看到,胜者的金色头盔上带有鱼的装饰。再仔细看,用来保护右臂的护臂是鳞状的,用来保护脆弱的腹部的腰带上也有鱼的图样。这是因为他是“鱼盔斗士”(角斗士按照装备的种类分成“长枪斗士”“骑马斗士”等)。
鱼盔斗士是最受欢迎的,武器和罗马军步兵一样,是剑和盾牌。画中胜者右手所握的笔直的双刃短剑名叫gladius,角斗士(gladiator)一词就是由此而来的。短剑与刀身细长的日本刀不同,使用时以刺为主。盾牌也是必不可少的。这幅画描绘了圆形盾牌的内侧,我们可以看到它的使用方法,即手腕和手臂两处用绑带固定起来,这样用钢铁武装起来的肘部可攻可守。
败者则是“投网斗士”。顾名思义,他用渔夫的渔网和海神波塞冬的象征物(用以确定人物身份之物)三叉戟战斗。这些武器现在和他一样失去了威力,被扔在地上,一半已经埋进了沙里。这个“投网斗士”没有盾牌,肩上披着青铜打造的护具,也没有戴头盔。在战斗过程中,观众可以看到他的脸。据说角斗士老板总是选择让英俊的小伙子露出脸。这正应了前面塞涅卡的名言,也是热罗姆把他画得如此漂亮的原因。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能不感慨,人的生命竟然可以用来游戏,人们竟然看着别人流下的鲜血来获得活着的喜悦。
赫伊津哈[2]在其名著《游戏人》(Homo Ludens)中,对罗马帝国“游戏”的令人生厌大致做了如下论述。
——罗马市民不断要求国家提供“面包和马戏”,但这并不只是金钱和娱乐的要求。罗马社会已经到了没有游戏就无以为继的地步。游戏已经成了和面包一样的生存食粮,是神圣的事物,市民甚至拥有向为政者要求游戏的权利。
在《游戏人》发表的半个多世纪以前,热罗姆凭借出色的想象力将这种游戏的真实情况以视觉的形式表现了出来。这幅描绘了容易兴奋的大众决定角斗士生死的瞬间的画作,也成了好莱坞娱乐大片诞生的关键。
这是一幅具有双重意义的命运之画。
让-莱昂·热罗姆(1824—1904)是法国学院派的泰斗,他对印象派画家持反对态度。他坚持认为艺术必须是理性行为,因此无法容忍印象派的存在。
[1] 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
[2] 约翰·赫伊津哈,荷兰的语言学家和历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