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爱夫如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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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赖vs激情 画过丈夫的画家简直比大熊猫还稀有,这与自古以来女性画家人数稀少当然脱不开干系。 在少数派之中,描绘丈夫次数最多的人当属法国印象派女画家贝尔特·莫里索(Berthe Morisot)。伉俪情深自然是画家提笔反复描绘丈夫形象的原因之一,但在当时,女性能够作画的对象仅局限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她们没有机会进入美术学校学习,也无法画裸体素描掌握人体结构,像莫里索这样出生于富裕资产阶级家庭的女子甚至不能在无人陪同的情况下独自外出。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如果女性画家想要画一幅自然光线下的人物肖像,那么可供挑选的模特儿就只能是自家花园里的丈夫和孩子了。 这幅《欧仁·马奈和女儿在布吉瓦尔》是莫里索在一家三口(加上用人)当时居住的巴黎郊外布吉瓦尔[1]的宅邸里创作的。极具印象派特色的大量色块交叠在一起,人物的轮廓及整体色彩都似乎因为阳光的照耀而变得暧昧模糊,画面散发着温柔宁静的气息。不过,仔细观察就能发现,画家的笔触出乎意料地大胆、用力。 坐在花园长椅上的丈夫欧仁一身与社会等级相得益彰的装束,头戴帽子,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他的坐姿看起来有些僵硬拘谨,但并不是因为身负模特儿重任感到紧张所致。此时,年幼的女儿正把他的大腿当作桌子,开始玩起了最心爱的“迷你村庄模型”。爸爸为了不让女儿精心摆放的树木和房子倒塌,只能一动不动地当起了木头人。真是一对让人忍不住嘴角上扬的可爱父女。这份浓浓的亲子之情与背景处灿烂盛开的鲜花相映生辉,令这幅画成为幸福感满满的作品。 欧仁·马奈是被誉为“印象派之父”的爱德华·马奈的弟弟,与莫里索一样出身富贵。他自小身体羸弱,并未正式就职,只是简单打理家族产业,一辈子从未为钱发过愁。欧仁在哥哥马奈绘制了莫里索的肖像画后认识了这位特立独行的奇女子。当时已经27岁的莫里索依旧孑然一身,抱着将青春年华全部奉献给绘画事业的巨大决心,是一位冷峻、不易亲近的美人。性格内向的欧仁对她一见钟情,并爱慕多年。 莫里索在很早以前就决心投身画界。14岁时,为了掌握“名门闺秀的必备技能”之一,莫里索与姐姐一起学起了绘画。然而当姐妹二人早早展露出艺术才华时,绘画教师却慌了神。他立即写信给姐妹俩的父母,表示再这么下去,他们家的小姐可能真要成为画家了。换作现在,父母如果听老师如此评价自己的女儿,一定喜出望外,然而在当时这却意味着人生尽毁。 那是一个极其轻视职业女性的时代,老师会产生这样的激烈反应其实也不算过分。不过,莫里索的双亲却很开明大方,放手让女儿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之后姐姐还是放弃了绘画,嫁给一名军人,但莫里索却摆出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紧握画笔不愿放松。从1874年的首次印象派画展开始,她几乎参加了每一次画展,从未缺席。 莫里索接受欧仁求婚的背后,还隐藏着哥哥爱德华·马奈的影子。无视马奈的强烈反对成为印象派画家的一员以及结婚,几乎发生在同一时期。许多人都认为莫里索一直爱着那个同时拥有数名情人的大帅哥马奈,但这份苦恋从未得到任何回报。她失去了耐心,只得斩断情丝,重新启程,同时也抛掉了那个男人对自己艺术上的影响。 我想,这大概就是莫里索选择婚姻的真相吧。 不过可能当时很多人都没想到,这位33岁的新娘(在那个时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超级晚婚)不但成了贤妻良母,还一直手持画笔,坚持着那个作为画家的自己。欧仁始终遵守着与妻子的约定,从未搅扰她的工作。他理解她、支持她,是她的头号粉丝,还成了她的经纪人,直到病故之前都一直为准备妻子的首次个人画展奔波忙碌。 莫里索那些充满家庭温情的画作大受好评,在1875年的印象派作品拍卖会上拍出了比莫奈、雷诺阿等画家更高的价格。然而可惜的是,在此之后,她的艺术再也没能更上一层楼,不知是那个时代对女性画家的严苛桎梏所致,还是因为她始终生活在过于安逸的环境中…… 无论如何,贝尔特·莫里索作为印象派的万绿丛中一点红,在美术史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华丽篇章。 在莫里索去世(1895)近30年后的1923年,一位嚣艳妖冶、富有异域风情的女神降临文艺之都巴黎。这位芳名唤作“塔玛拉·德兰陂卡”的美人神似大影星葛丽泰·嘉宝[2],她通过一幅幅史无前例、拥有鲜烈个性的肖像画作,令人们心醉神迷。 据塔玛拉自己说,她今年刚刚16岁,15岁时已经结婚,还有一个6岁的女儿。我想只要是正常人,听了这话都会感到荒谬吧。事实上,这位小姐的确是个信口胡诌的人。她说自己出生于华沙,转眼又改口说是彼得格勒(今圣彼得堡);她一会儿说父母离婚了,一会儿又说父亲在自己两岁时病死了。她改口的速度比翻书还快,甚至还会危言耸听地表示自己被人追杀,危在旦夕。总之,这种谎言掺杂真相、让周围人雾里看花的处事方法终其一生都未曾改变。塔玛拉·德兰陂卡的生涯也因此被团团迷雾所包围,更添神秘魅力(这一点也与葛丽泰·嘉宝很像)。有人曾认为她是一名“天生就懂得如何自我包装的女演员”。如此看来,这样的评价也未必言过其实。塔玛拉热爱一切戏剧化的元素,她对自身生涯的描述虽然不乏夸大其词的部分,但的确不失为一出精彩的戏码。 时至今日,关于塔玛拉·德兰陂卡的人生,我们能够认定以下这些事实: 塔玛拉1898年出生于当时属于俄国领土的华沙。父亲是波兰籍律师,在她5岁时自杀。母亲来自富裕殷实的波兰贵族家庭,丈夫死后不久便另嫁他人。塔玛拉被送往瑞士洛桑,进入了上流阶层子弟云集的寄宿学校。然而天生厌学的她没有安分几天就跟着祖母去意大利旅行,尽管年纪尚小,却已经过上了随心所欲、肆意妄为的日子。 16岁的塔玛拉来到圣彼得堡投奔家财万贯的叔母,在这里真正体验到了什么叫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她发誓“一辈子只过奢华的生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塔玛拉在宴会上邂逅了一名俊美青年,瞬间坠入情网。美丽的人、美丽的衣装、美丽的住所、美丽的物品——她对这些东西毫无抵抗力,简直是一辈子都绕不过、躲不了的魔障。多年后,她表示自己在受到意大利著名诗人兼政治家加布里埃尔·邓南遮(Gabriele d'Annunzio)的引诱时,虽然也曾因为这个男人的巨大利用价值而犹豫不决,但是到最后她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委身于邓南遮,与其约定的《丑陋的矮个子老人》肖像画也终究没能画成。 在塔玛拉·德兰陂卡心中,男人必须身材修长、五官端正、睿智优雅、风度翩翩。在成为画家之前,甚至在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走上绘画道路之时,这样的理想男性形象已经在少女塔玛拉的心中根深蒂固,而那一刻在宴会上无意间瞥见的男子完全符合她对男性的所有幻想。他从梦中世界走到现实,来到她身边,在电光石火间引发一场惊天动地、一见钟情的爱情。 身边美女如云的波兰青年塔德乌什·兰陂奇[3]出身贵族,从事律师工作,是个相当有名的情场浪子。塔玛拉从遇见他的那天起就展开了旋风式追求,靠的是她“想要的东西必须要到手”的炙热欲望、彻头彻尾的调查分析以及在情感游戏中游刃有余的高超手段。两年后,塔德乌什终于被攻陷,塔玛拉怀孕,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奉子成婚”。 然而这对俊男美女在圣彼得堡享受奢华生活的日子相当短暂。婚礼次年,也就是1917年,俄国革命爆发,熟悉的一切在刹那间天翻地覆。参与反布尔什维克地下运动的塔德乌什被秘密警察逮捕。塔玛拉为了救出丈夫四处奔走。在位高权重之人的帮助下,塔德乌什终于被释放,一家人经由丹麦逃到了巴黎避难。刚开始夫妻俩还能靠典当手中的珠宝过活,可是由于法律规定塔德乌什不能在法国作为律师执业,没有经济来源的两人很快就变得一贫如洗。而塔玛拉的才华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绽放华彩的。她的绘画才能自小就受到周围人的一致肯定,那么此时“为了生存”发挥一下长处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实际上,等塔玛拉拿起画笔,她的作品价格就像坐上了云霄飞车一般一路高腾,每个人都急切地想要拥有一幅画风新颖独特、由神秘的异国美女亲自创作的肖像画。塔玛拉·德兰陂卡为当时看惯了各种花哨玩意儿的巴黎男女打开了一个由强烈原色构筑的崭新世界。 身价倍增的塔玛拉旋即化身为上流社会达官贵人们的专属画家,而她自己也成了最耀眼的社交界之花。她的客人都是当时社会上响当当的人物——罗曼诺夫家族的流亡大公、侯爵、男爵、公爵夫人、外交官夫人、作家、政治家…… 在工作的间隙,危险的恋爱游戏是塔玛拉的最爱。她男女通吃,任由欲望肆意勃发。她迷恋英俊的男人,也同样喜欢娇美的女人。她把亲生女儿寄养在别处不闻不问,认为不管自己做了什么,丈夫都会无条件地爱她。而这份毫无根据的自信令曾经倾尽全力才追到手的丈夫转向了其他女人。塔德乌什在被妻子忽视的日子里爱上了比自己年长的情人,向塔玛拉提出了离婚。这幅《某个男人的肖像》描绘的正是塔德乌什此时的模样。 结婚超过12年、时年39岁的塔德乌什正处于一个男人的黄金时期,在妻子眼里依然像画中那样散发着令人神魂颠倒的男性激素。塔玛拉那将人体扭转填满整个画面的独特画风同样在这幅作品中焕发光芒,精准地捕捉到了塔德乌什身上那份优雅冷峻的性感魅力。质地精良的黑色外套搭配丝质礼帽,缠绕在脖子上的白色围巾映衬着男人魄力十足的眼神。也许是因为描绘即将离开自己的丈夫实在太过痛苦,塔玛拉始终没能把画中丈夫应该戴着结婚戒指的左手画完。明知道是自欺欺人,但似乎只要这幅画一天不画完,他和她之间的微弱关系就还能再延续下去。 塔玛拉在迷茫数年后听从母亲的劝告再次结婚,对象是比她年长许多的富豪男爵。她凭借婚姻关系一跃成为男爵夫人,过上了比过去更为奢侈的生活,获得了更加响亮的名声,但她始终为自己保留着塔玛拉·德兰陂卡这个名字。离婚之后的塔德乌什·兰陂奇先生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之后鲜有消息入耳,只知道他在20世纪50年代时仍然活着。然而晚年的塔玛拉却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塔德乌什离婚后不久在波兰被共产主义者刺杀而亡。她似乎已经分不清现实与妄想的区别了,也许当年丈夫在俄国被捕时的恐怖记忆与他抛弃自己转身投入其他女人怀抱的巨大打击交错、融合,在她的脑海中被替换成了“遭到刺杀”这一虚妄的全新记忆。 虽说是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女子,但塔玛拉对初恋兼第一任丈夫的感情之深绝对超出旁人的想象。 我们会站在这幅肖像画前久久不愿离去,想必就是在无声中体会到了塔玛拉那份悔恨交加的爱吧。 贝尔特·莫里索(Berthe Morisot,1841-1895)在54岁时罹患流感去世,死前因担心独生女未来的生活,便委托她的朋友、诗人斯特芳·马拉美[4]作为监护人照顾女儿,代表作是《摇篮》(The Cradle)。 塔玛拉·德兰陂卡(Tamara de Lempicka,1898-1980)的全盛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前的20年左右。为躲避战火逃到美国的德兰陂卡在短时间内受到追捧,之后很快就丧失了原有的影响力。她虽然也曾竭力摸索并开创新画风,但在漫长的后半生中,这位女画家彻底被世人遗忘了。不过,德兰陂卡年轻时的作品理应获得正当评价,即使她不是莫里索那样的好太太,却也是当之无愧的优秀画家。她的代表作是《戴手套的女孩》(Jeune Fille en Vert)。 [1] 布吉瓦尔,巴黎西郊的一处田园村落,靠近塞纳河,风光宜人。 [2] 葛丽泰·嘉宝(Greta Garbo,1905-1990),原籍瑞典的美国著名女演员,第27届奥斯卡终身成就奖得主,代表作有《茶花女》《安娜·卡列尼娜》等。 [3] 塔德乌什·兰陂奇(Taduesz Lempicki),根据俄国姓氏写法的习惯,丈夫与妻子的姓氏词尾不同,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太太的姓氏是陀思妥耶夫斯卡娅。 [4] 斯特芳·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19世纪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散文家,代表作有《牧神的午后》《希罗狄亚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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