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与君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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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跖洞俗称『瓦岗寨』,位于极乐峰西边,传说春秋时柳下跖聚众起义,转战山西时,曾居住过此洞。站在洞口,举目远眺,太原城笼罩在一片阴沉沉的雾霾中,看上去像是一团巨大的乌云。他心中隐隐感到不安,事情虽然暂时过去,余波尚未平息,随之而来的也许是烽火燎原、胡尘际天。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唐 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辛渐一行赶来后堂时,辛武夫妇和辛稷也站在院子中,各自面色凝重。
辛渐忙道:“抱歉,大风堂又出了事,惊扰了父母大人,是孩儿不好。”
王翰先进厨房看了一眼,匆匆出来告道:“是琼枝。”又向辛武夫妇道:“老堂主,贺大娘,这里怕是一时不会清净。二位何不带着辛稷暂时搬去我的蒙山别墅?距离这里也不算远。”
辛渐亦不愿意父母知道辛秢为人所绑一事,忙道:“阿翰说得是。娘亲,你连日身子不适,昨日又勉强参加寿筵,得好好静养才行。”
贺英确实不大舒服,转头见丈夫也点头同意,便道:“也好。”又问道:“秢儿人呢?”王翰忙道:“秢儿在我城中家里,跟瑶花在一起,说是要让瑶花帮她做件新衣裳。”
贺英道:“这孩子,难怪一直不见她人影。阿翰,我知道你待秢儿好,可别宠坏了她。”王翰道:“是,小侄知道。”让辛渐派弟子直接送贺英几人去蒙山。
到大门时,辛稷忽然低声问道:“爹爹,妹妹是不是偷跑出去了?昨日她就不大对头,还说了许多要以四海为家之类的疯话。”
辛渐道:“秢儿出了点事,不过爹爹会处理。你好好照顾阿翁、阿奶,不要让他们烦心。”辛稷道:“是,孩儿知道了。”
送走父母,辛渐又派人去城里报官,这才赶来小厨房,果见王翰侍女琼枝仰面倒在小灶前,狄郊正在检验尸首。
辛渐忙问道:“怎么回事?”王之涣道:“似乎是琼枝来厨房为梅雪取药,人还没走到药罐前,被人当胸捅了一刀,一刀致命。”
辛渐道:“梅雪人呢?”王之涣道:“她没事。我刚刚去看过了,人还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还喊着琼枝的名字呢。”
王翰木然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也不吭声,只将头转向窗外。
王之涣道:“喂,死的是你的侍女,你倒是说句话啊。”王翰道:“我没什么可说的。辛渐,抱歉了,我对不起大风堂。”
琼枝之前曾向契丹侍从打听可突干下落,本已有重大嫌疑。而今被杀,多半是被人灭口,愈发表明其人曾参预其中。
王之涣道:“可我不明白,我们之前不是已经排除琼枝的嫌疑了吗?”
王翰早已想明白这一点,道:“可能是琼枝先从小角门放了一个同伙进来,二人再一起救了阎用之,然后同伙带阎用之出去,她自己则返回客房继续睡觉。”
王之涣道:“可梅雪起了好多次夜,没发现房中少了一个人啊。”
王翰道:“梅雪只是没有留意到异常而已,她拉肚子不止,哪里顾得上其他?光来回上茅房就花了许多时间。”
辛渐道:“如果是两个人一起到柴房救人,周皓应该有所感觉。不如我再去问他一下。”
王之涣道:“正好药煎好了,你顺便端去给他喝吧。老狄,周皓的药是这罐吧?”
辛渐应了一声,从碗柜找了只深碗,提了药罐,将药倒入碗中。正要走时,狄郊忽起身道:“等一下!”
从怀中取出银针,往碗中探去——那针入汤半截瞬间变成青黑色。
旁人莫不目瞪口呆,连王翰也霍然而起,走过来问道:“老狄你怎么会知道药汤里有毒?”
狄郊摇头道:“我不知道。但这里已经成了命案现场,出去的东西理当先行检验。”
王之涣忽然大声嚷道:“阿翰,我佩服你!”王翰狐疑道:“佩服我做什么,难道不该佩服老狄吗?”
王之涣道:“这个小厨房本是老堂主、贺大娘的私人厨房,幸亏你有先见之明,刚刚将他们送到你家别墅去了,不然二老在家连口水都不敢喝了。”顿了顿,又道:“还有啊,你当着大家面撒谎,说辛秢去了你家里,眼睛都不眨,值得佩服。”
王翰白了他一眼,也不理睬。
辛渐忙向狄郊借了银针,将厨房中所有饮食一一试过,却只有狄郊为周皓和梅雪熬制的两罐药汤有毒。
王之涣狐疑道:“为什么两罐药都有毒?”
狄郊道:“周皓、梅雪没有任何交汇之处,凶手不可能同时跟两个人有仇下手,应该是想加害其中某个人,可他分不清哪罐药是谁的,便干脆往两罐药里都下了毒。”
王翰道:“嗯,有道理。这两罐药药罐看起来完全一样,药汤颜色也差不多,药都是那股子药味,大概除了老狄自己,谁都分不清。”又问道:“老狄有告诉琼枝哪罐药是梅雪的吗?”
狄郊道:“当然有。之前我在这里熬药时,琼枝也在边上,还特意问了我另一罐药是谁的。她还开玩笑问我,如果弄错了药,会不会出大事。”
王之涣道:“那么会不会是有人来厨房往药罐中下毒时,被琼枝意外撞见,才杀了她灭口,而不是琼枝事先卷入什么事呢?”
狄郊看了王翰一眼,道:“这个,可能性不大。”叹了口气,道:“这个案子表面简单,前后却有诸多矛盾之处,难以解释,种种离奇,为我生平仅见。”
小灶位于厨房最靠里的位置,如果凶手下毒时正好琼枝进来,那么她在门口便能看见其举动。凶手赶来杀她灭口,她势必转身往外逃跑,这是人的求生本能。而现下琼枝倒在小灶前,厨房其余各处桌案、碗柜等器物均完好无损,无打斗及损坏痕迹,表明她是站在小灶前看视药汤时,忽然有人闯了进来,她听到声音,侧过身来,却是猝不及防,被人当胸一刀杀死。
王之涣道:“你是说,凶手先杀了琼枝,然后拿出毒药,往两罐药中下了毒?”
狄郊点点头,道:“就现场情形来看,应该是如此。”又指着两只药罐中的一团黑灰道:“而且凶手顺手将包卷毒药的包纸烧了,很是从容。”
王之涣道:“可凶手杀了人,厨房成了命案现场,谁还会喝这里熬制的药汤?哎呀,也会喝,刚才我还让辛渐拿药去给周皓喝呢,多亏老狄细心。这么说吧,就算凶手以为药还是会被人喝下,也不管他究竟要下毒害谁,他为什么不能等琼枝走了再下毒呢?非要多害一条人命。除非他要害的是梅雪,因为琼枝是来取梅雪的药。”
王翰道:“胡说,凶手敢在厨房杀了琼枝,为什么不敢闯入房间直接杀了梅雪?还要下什么药?简直是多此一举。”
王之涣想了想,道:“也对。那么凶手的目标不是梅雪,就只剩下周皓了。可是那样的话,凶手完全可以等琼枝走了再动手下毒啊。”
王翰道:“凶手又怎么知道琼枝不是来给周皓取药的呢?”王之涣道:“这还不简单,凶手认识琼枝呗。”
辛渐道:“我大风堂弟子时常见到阿翰的侍女,都分不清谁是谁,名字也叫不上来,只因为她们服饰、打扮差不多。当然大伙儿都认得瑶花,因为她是胡女,特征比较明显。凶手应该只知道是阿翰的侍女,分不清谁是谁。”
王之涣道:“不管是哪个侍女,不管叫什么名字,反正是其中一个来给另一个取药。凶手下毒要害的人是周皓,因为他身边有大风堂弟子看守,轻易难以接近。”
王翰道:“你这话其实就是我原先话的意思,凶手因为难以接近周皓,所以赶来厨房下毒,又遇到琼枝,见她一身侍女打扮,以为她是来给周皓取药的,怕来不及下毒,所以杀了琼枝,再往药罐下了药。无非是因为周皓受了重伤,急需治疗,旁人急切之下,不管这里是否发生命案,都会立即取药给他喝了。”
辛渐道:“凶手如果仅仅是要害周皓,就算他分不清哪罐是周皓的药,就算他以为琼枝是来给周皓取药的,完全可以先走进来,用点小花招转移琼枝视线,或者干脆支开她,再将毒药丢进药罐中。何必要杀死琼枝,闹大了动静,反而达不到目的,譬如现在这般。”
小灶烧的是炭,目下仍然有火,琼枝进来厨房时,火势应该正旺。她还没有去碗柜取碗,表明尚在看视汤药好了还有。正如辛渐所言,凶手要害周皓,完全可以想法子支开琼枝,或者干脆等琼枝拿碗的空隙往两罐药中下药。如此,琼枝丝毫不会起疑,端着药去给了梅雪……不,是给周皓喝,因为凶手希望是给周皓。那么毒药被顺利喝下,周皓中毒而死。这般,才是最完美的方案。凶手既没有这么做,表明这一过程中一定是有什么环节是不能成立的。
王翰道:“也许正如之涣所言,琼枝认得凶手,一旦周皓中毒而死,会立即怀疑到他身上,所以凶手必须得杀了琼枝灭口。”
王之涣忙道:“我没这么说,我是说凶手认识琼枝。”
王翰道:“你这推测已经被否定了。凶手认识琼枝,焉能不知她是我的侍女,是来给梅雪取药的?”
王之涣道:“凶手如果不认识琼枝,又怎么会知道琼枝认得他?为何会害怕事后怀疑到他身上?”
二人针锋相对,互相瞪视片刻,忽一起笑出声来。王翰道:“老狄说得不错,这案子果然复杂。我们争论不休,各有结论,又都不能成立。”
王之涣道:“嗯,阿翰说得对,凶手应该不认识琼枝,只是看到她站在小灶前,以为她是来为周皓取药的。或许凶手本来是如辛渐所言,想支开琼枝后,往药罐中下了毒,正要离开时,琼枝忽然叫出了凶手的名字,凶手迫不得已,才杀了她灭口。”
王翰道:“这倒是合情合理。不过我也不认为琼枝会认得凶手,应该是她发现了药罐有不妥之处,譬如药汤颜色跟刚才不大一样,又或者灶台上多了一团黑灰,起了疑心。凶手担心阴谋不能得逞,遂干脆杀了琼枝。”
王之涣道:“不错,不错,这就完全对上了。辛渐,老狄,你们认为如何?”
狄郊道:“嗯,这一推测倒是能顺畅解释整个经过,不过总觉得还是有牵强之处。如你们所言,凶手要害的对象是周皓,他杀琼枝只是不得已,可为什么不将尸体藏起来呢?这里是厨房,有好几个地方可以藏尸。只要尸体一时不被人发现,毒害周皓的机会可就大多了。”
辛渐道:“我们大风堂人多,这里虽是后院,但也总有人来来往往。尤其那边是菜地,边上还有个大菜窖,存放着菜干、干果、腌菜等物,饭堂的厨子每每去那边,都从后院抄近路。或许是凑巧有人经过,凶手来不及藏尸,不得不先退了出去。但我感觉还有一个重大疑点。”
王之涣道:“重大疑点是老狄的套话,辛渐也学会了。什么疑点?快说,快说。”
辛渐道:“我是个铁匠,我说说我亲眼看到过的两件事。有一次,某铁匠正在打铁时,收到一封家信。他因为不识字,便请我给他念信。信念完后,他将信团起来,丢进火炉烧了。另一件事是关于周皓的,那时候他已经是管事了,有一天他站在炉边看铁匠打铁,看着看着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伸入炉中点着,又拿出来举到面前,看着一点一点烧掉,直到烧及手时,才丢掉最后一点布角。”
众人听了觉得饶有深意,各自沉默思忖了好大一会儿。
狄郊先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两只药罐间的黑灰有问题?”
辛渐点点头,道:“我适才所提,两种不同的烧物行为,反映了不同人的心理。那封信的内容我就不提了,但那铁匠根本就不在意对方,以及家信中所提及的内容,所以才会漫不经心地烧掉。”
王之涣道:“那么周皓烧掉的锦囊多半是他那前妻为他缝制,烧掉锦囊,示意跟前事彻底决裂。但他心中仍然牵挂自己的儿女,不能完全舍弃,心中激荡,浮想联翩,才会将锦囊举到面前。”
辛渐道:“凶手下毒的话,如果他是事先支开了琼枝,既要尽快将毒药倒入药汤,还要担心被人发现,身心一定高度警觉。而下完毒后,最好的法子是将纸包直接扔入药罐底下的炭火,立时烧成灰烬不说,还不会让人发现痕迹。”
王之涣道:“不错,这还真是一处重大疑点。”
辛渐道:“还有一点,凶手既能支开琼枝,也完全可以多问一句,问她是为谁取药,她要取的汤药是哪罐。如此,他便能准确地知道周皓的药是哪罐,不是可以少害一个人吗?”
王翰道:“或许此人歹毒,杀一个人跟杀两个人没什么分别。”
辛渐道:“就算凶手秉性凶残,但害一个人和害两个人之间有重大分别——琼枝是来为梅雪取药,若是她不被灭口,顺利取药返回客房,那么梅雪必定先毒发身亡,旁人不免联系到药汤上,那么凶手毒害周皓的阴谋也极可能随之败露。”
狄郊道:“不错,这一点完全不能解释。既是如此,就表明我们之前的推测一定有错。”
王之涣道:“可我们已经争论了半天,所有的可能性都考虑过了呀。这里可是有四个聪明的脑袋,难不成还有什么纰漏?”王翰道:“纰漏倒不会有,或许是前提错了。”
王之涣道:“什么前提?”王翰道:“因为厨房没有打斗痕迹,琼枝又倒在靠里的位置,所以老狄推测是琼枝先在厨房,凶手后进来。如果是凶手先在厨房呢?”
如果是凶手先进厨房,那么他有充裕的时间下毒,相对比较放松,便能解释黑灰一事——
也许他投完毒后想起了什么,顺手将包纸点燃,举到面前,亲眼看其燃烧,如同看到仇人被炙烤,心理上获得了极大满足。琼枝进来时,凶手已经完成下毒,但却来不及处理那团黑灰,尽管如此,琼枝并未发现异常。她自己既然是给梅雪取药,又见到凶手站在药罐前,必然以为对方是给周皓取药,说不定还招呼寒暄了几句。
那么,凶手为什么要杀死琼枝呢?
王翰道:“会不会是像辛渐说的那样,凶手因为分不清药主,遂往两罐汤药中都下了毒,却没有料到给梅雪取药的琼枝先到,担心她拿回汤药梅雪饮下后立即毒发身亡,导致投毒一事败露,再没有加害周皓的机会,所以不得已杀了琼枝。又正好有人经过,凶手担心被发现,只得仓皇而逃,来不及处理尸首,更来不及处理那团黑灰。”
王之涣点头道:“这倒是能顺理成章解释所有的事。老狄,辛渐,你们还有没有重大疑点要提出来?”见二人没有疑问,便道:“那么就该谈谈凶手了。他知道周皓受了伤,人在芳甸,又知道老狄在给他熬药,甚至还知道小厨房准确位置,琼枝进来时见到他也没有起疑呼喊,表明他看起来很像是大风堂的人。也许这个人就是大风堂的人,只是跟周皓有私仇。昨夜周皓被刺一刀,受了重伤,人在芳甸养伤。仇家得知后,便伺机而动,预备下毒加害周皓。”
辛渐道:“周皓处事周全得体,大风堂上上下下都很喜欢他。那些家在外地的铁匠,写家信都是请他代笔,没听说他跟谁结怨。”
王翰也道:“宋希玉一案,周皓本可置身事外,但他不愿意无辜者被牵连,仍主动卷了进来,足见此人是个有担待的人。这样的人,人缘一定很好。他昨晚被刺一刀,已受重伤,凶手仍然落井下石投毒加害,表明仇怨极深。大风堂的人多在一起同吃同住,不可能不知道。”顿了顿,又道:“我倒觉得更可能是那个刺了周皓一刀的人担心被说出身份,要杀他灭口。”
王之涣道:“你是说,杀死琼枝的投毒凶手和昨晚刺周皓一刀的内应是同一人?可昨晚在柴房时,周皓背朝着门,并没有看到刺他的人是谁啊。”
王翰道:“可是阎用之面朝柴门,看到刺伤周皓的凶手了呀。他后来被官兵捕获,周皓还以诡异的要挟方式放走了他。或许凶手以为阎用之将真相告诉周皓了呢?”
王之涣摇头道:“那凶手就是白痴了。阎用之被捕后,一直在我等监管下,若是他将真相告诉周皓,我们人就在旁边,焉能不知道?”
王翰道:“可辛渐并没有立即布置去捉内应,表明我等还不知道内应是谁。但他自己还是担心周皓知道些什么,为稳妥起见,必须得杀人灭口。”
王之涣道:“嗯,这听起来倒是合情合理。”又想到一点疑问,道:“阎用之被带到芳甸与周皓见面,又被周皓放走,才是刚刚不久前发生的事,凶手如何能这么快知道?”
狄郊插口道:“或许凶手看到阎用之离开大风堂了。”王之涣道:“不错,应该是这样,这便能前后衔接上了。”
众人不免担心起阎用之的安危来,因之而更加担心辛秢。辛渐反倒显得冷静沉稳,道:“之前内应为了救阎用之不惜刺伤周皓,应该很重视他,不会轻易下手加害。”
王翰道:“那么秢儿呢?”辛渐道:“阎用之说会救秢儿出来,似乎很有把握,我相信他。”顿了顿,又道:“我其实也担心秢儿,只是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她。既然外无迹象可循,不如从眼前线索下手。”
狄郊也道:“辛渐说得不错,我们手头就有最好的线索。昨晚周皓受伤和琼枝被杀都与内应有关,那内应是在外面的同伙绑架了辛秢后,这才去救阎用之的。只要找出内应,辛秢下落迎刃而解。”
王之涣道:“那么问题就又回到内应身上了。到底是谁呢?之前我们曾怀疑是琼枝,可琼枝目下死了,还有人要杀周皓灭口,表明内应另有其人。”
辛渐道:“之前周皓挟持阎用之时,曾说过:‘那些人辛苦救他,必有缘由。我杀了他,你们就再也无法知道真相。’话中另有深意。他一定还知道些什么,没有告诉我们。”
狄郊道:“不如将凶手要投毒杀人灭口一事告诉周皓,琼枝也可以说是因为他而死,他总会有所反应。”
王之涣道:“周皓之前不肯明说,必有原因,现在逼他,他就肯说了吗?要我说,不如采取个更极端的法子吓他一下。”低声说了自己的计划。
辛渐迟疑问道:“这能行吗?”王之涣道:“周皓那小子不是吃素的,对付他,非得用极端的法子不可。你别犹豫了,先去告诉他。”
辛渐见旁人也无异议,只得回来芳甸厢房,告知周皓有人往他的汤药中投了毒,似是要杀他灭口。
周皓闻言很是惊讶,问道:“堂主是怎么发现汤药中有毒的?”
辛渐道:“一般人有此际遇,第一句会问投毒者是谁,为何独你只问这句?你是不是知道要害你的人是谁?”
周皓别过脸去,道:“我不知道。我早告诉过堂主,昨晚我背朝柴门,没有看见捅我一刀的人是谁。他下毒害我,实是多此一举。”
辛渐道:“可琼枝却因为在厨房撞见了凶手,被杀死灭口了。”
周皓瞪大眼睛,道:“琼枝?是王公身边的那个圆脸侍女吗?呀!”
辛渐道:“你明明知道线索,却故意不说出来,结果现在多害死了一个人。而且我女儿辛秢被凶手的同伙绑架,迄今下落不明。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笔账也要算到你头上。”
话音刚落,王之涣便急急闯了进来,叫道:“不好了,辛秢她……”
辛渐道:“秢儿怎么了?”王之涣道:“秢儿她……她遭了不幸……”
辛渐转过头来,死死瞪着周皓。周皓大急,忙挺起身子,双手乱摆,道:“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王公不是堂主最好的朋友吗?她……她怎么会对秢儿下手?”
王之涣大为震惊,忙追问道:“你说的王公,是王翰吗?”
门外王翰已然听见,大踏步进来,喝道:“你小子胡说什么?说我是藏在大风堂中的内应吗?我跟辛渐一起上山下河玩耍时,你小子还没出生呢。”
王之涣道:“阿翰怎么可能是降胡内应?我们昨晚一直在一起。你小子要编瞎话……”一语未毕,忽然想到什么,“哎哟”一声,转头去看王翰。
王翰也醒悟了过来,道:“难道是我身边的人?是琼枝吗?”王之涣道:“如此,琼枝就是被其同伙灭口了。”
不料周皓沉默许久后,讪讪开口道:“不,不是琼枝。”
王翰大怒道:“到底是谁?你小子杀了宋希玉,见阎用之被错认为凶手,便觉得心中愧疚难安。可现下琼枝因为你死了,你还不肯说出真相,让我猜疑自己的侍女。是不是梅雪?快说,是不是梅雪?”
王之涣道:“你疯了?怎么会是梅雪,她都病成那样了。”
王翰道:“那么是不是梨云,还是金壶?”见周皓始终不应,心中不由一紧,还是问了出来:“难道……难道是瑶花?”
周皓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也不能十分肯定,但我确实闻到了她……她的独特香气。”
原来瑶花身上有轻微狐臭,遂惯用香料。那香料来自印度,气味浓烈。她因王翰之故,也是大风堂的常客。周皓对其异域风情很是迷恋,曾多次找机会接近搭讪,对她身上的香气很是熟悉。
周皓又道:“我当时正跟小阎说话,完全没有留意到身后动静,是先闻到了香气,再留意小阎眼神不对,这才想要回头,可已经来不及了。”
辛渐问道:“瑶花人呢?”王翰道:“她先自己带侍女回家,取了一套衣裳给我换上。我因为一直和老狄在一起,就叫她先回家休息,午饭过后再来大风堂找我。”
辛渐道:“你先留在这里,我出去看看她人在不在这里。”
王之涣道:“瑶花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不是因为那些降胡是她族人?”
瑶花本是降胡首领献给太原长官张说的礼物。某日夜宴上,张说见王翰目不转睛地注视瑶花,知他对其有意。不几日,朝中御史攻讦张说收受贿赂,张说颇有些担心,便顺势将瑶花送给了王翰。自此,瑶花成为王翰宠妾。
现下想想,瑶花可能从一开始就是棋子,降胡将她安插在张说身边,内应也好,奸细也好,总会得到许多有价值的情报。至于张说将瑶花转送王翰,只是个意外,难怪起初她极不情愿,一再向张说哭诉。张说不悦地斥道:“老夫年纪已大,王翰有才有貌,又家资富饶,别的女子巴结讨好他尚来不及,你跟了他,是你几生修来的福气。若实在不愿意,便回去胡地,跟你的族人在一起。”瑶花不得已,这才跟了王翰。她在张说身边,一心一意侍奉。到了王府,也是殚精竭虑,无微不至地照顾王翰,所以很快独宠专房,成为王府实际的女主人。
忆及过去几年的时光,实难相信那些欢愉的点点滴滴竟是虚情假意。王翰叹了一声,不答王之涣的问话,只告诉周皓道:“你伤在要害之处。如果不是你当时想要转头去看后面,略微侧身,再加上老狄人在大风堂,及时施救,你这会子早已经死了。”
周皓道:“我知道。”
王翰道:“那么你既猜到那人是瑶花,为什么不说出来?她从背后捅了你一刀,恨不得当场杀死你,你难道不想报仇吗?”
王之涣道:“这还看不出来吗?这小子喜欢瑶花,对不对?”
周皓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来,道:“对,瑶花那样的女子,天下没有男子不喜欢的。”
王之涣道:“我就不喜欢啊,我一看到她那双眼睛,就浑身不自在。”
王翰越想越是生气,奔出芳甸,径直来到大风堂后院客房。梅雪侧身躺在床榻上,面若金纸,双眼微闭,口中尚在呓语。王翰见才一晚上不见,侍女便消瘦得如此厉害,心中难过,轻轻推了推她,叫道:“梅雪。”
梅雪勉强睁开眼睛,应道:“主人。”想要坐起,却没有丝毫力气,只得道:“奴家身子无力,不能起来侍奉主人。”
王翰道:“不碍事,你躺着就好。我问你,你昨晚可有留意到异常情形?”梅雪道:“没有啊。若说异常,就是我自己坏了肚子,腹泻不止,跑了好多次茅房。”
王翰道:“瑶花呢?瑶花可有什么异常之处?”梅雪道:“瑶花姊姊一人独自睡在那边床上,放着帐子,一动不动,应该睡得很香吧。”
王翰闻言,便往北首床上看了看,却见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没什么不同寻常,又回来坐下,问道:“那么你是如何腹泻不止的?”
梅雪道:“我也不知道,狄公还说我是中了毒,可我和琼枝她们吃喝一样,为何旁人都好好的?也许是我自己身体太弱,主人知道,我素来对许多物事过敏。”
王翰忖道:“梅雪腹泻这事应该跟瑶花没关系。她既要半夜出门,如何还会让同室之人反复起夜?”忽想到一事,忙出来寻狄郊。
狄郊正在厨房外与王之涣议论瑶花一事。王翰劈头盖脸地问道:“药罐里下的是什么毒?”
狄郊道:“那药罐有许多种药材,毒药入汤,跟药混在一起,很难再确定到底是什么毒药。”
王翰道:“你不是说梅雪腹泻不止是因为中了毒吗?”狄郊道:“是啊,她的样子完全是中毒症状。如果仅仅是吃坏肚子,反应不会这么厉害。”
王翰道:“如果是造成腹泻的毒药放进药罐,会不会令银针变黑?”
狄郊道:“当然会。你是说,下在药罐中的药,不一定是致人死命的毒物,而是造成腹泻难受的药?”王翰道:“我怀疑是这样。”
原来王翰家中姬妾、侍女甚多,这些女子只侍奉他一人,相互之间难免会争宠吃醋,不过不明显罢了。王翰曾遇到过瑶花训斥梅雪、琼枝二人,说都是自家姊妹,不该窝里斗。王翰心思不在女人身上,也没有太当回事,现在想想,梅雪既是中毒腹泻,又跟瑶花无干,多半是因为受同伴嫉妒。那么那药罐中的毒药会不会也只是泻药,针对的仅仅是梅雪,而不是有人要毒杀周皓?
王之涣闻言大为震惊,问道:“阿翰是在暗示是琼枝自己往药罐中下药吗?”王翰点头道:“这是极可能发生的事。”
本来梅雪便是因为误食琼枝暗下的泻药而中毒腹泻,琼枝又借口留下照顾梅雪,继续往汤药中下毒,好令其病进一步加重。为了避免被人怀疑,她甚至往两罐药汤中都下了泻药。
狄郊皱眉道:“梅雪中毒腹泻在先,两罐汤药被人投毒在后,虽然无法断定是否为同一种毒药,但时间相隔这么近,也许不是巧合。阿翰的新说法很有道理。”
王之涣道:“是有几分道理,却将我们之前的推测完全推翻了。你说药罐中的毒药只是泻药,是琼枝所下,那琼枝又为什么被杀呢?内应不是另有其人吗?”
王翰道:“瑶花跟琼枝关系最好,或许她们本来就是一伙。之前琼枝不是还打听过契丹使者可突干的下落吗?她要么知情,要么是瑶花临走前交代她的。”
王之涣道:“那你是暗示琼枝是被瑶花杀人灭口了?”
王翰一时答不上来。他生平最爱的女子王羽仙出家做了女道士,而他迄今未曾娶妻,虽然侍妾成群,但只是因为家中有钱,将她们当做玩物一般蓄积。临到出事时,才忽然发现自己对她们全不了解。
狄郊道:“如果瑶花就是内应的话,那么琼枝被她杀死灭口的可能性相当大。她们应该不是一伙,不然琼枝也不会在昨晚对梅雪下毒,害得她频繁起夜。”
王之涣道:“对,一定是琼枝等着看梅雪笑话时,发现瑶花昨夜出去过。昨夜大风堂出了事,琼枝不可能不联想到瑶花身上。瑶花当然自有一番解释,但琼枝未必完全相信,瑶花应该早有了杀人灭口之心,今早大概也是故意留下琼枝照顾梅香。她临走交代琼枝打听契丹使者下落,极可能是事先布好的棋子,好有意引人去怀疑琼枝。”
之前发现琼枝被杀后,王翰本已认定琼枝就是内应——
她昨晚先放了一名同伙进大风堂,同伙带走阎用之后,她又折返回客房。而她的被杀,则是被同伙灭口。然因为狄郊发现药汤中被下了毒,才意外起了风波,众人转而设定琼枝为受害者。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药罐投毒一事,内应一事本可以完美地转嫁到琼枝头上,而瑶花自己则从容置身事外,不会有任何牵连。
可惜琼枝也有自己的小小私心,竟一再想用泻药对付梅雪。恰恰是这争风吃醋的泻药,反而成为洗脱琼枝干系的契机,令瑶花一切事先布局付诸流水。
造化戏人世,朝夕更变风吹波。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世间种种机缘巧合、冥冥定数,往往超乎人力之上。
王翰叹了一声,摇了摇头,道:“其实之前之涣怀疑大风堂胡人弟子可能是降胡内应,我还举证说瑶花也是胡人,反问她是不是也有嫌疑,想不到一语成谶,果真如此。”
王之涣道:“这暂时还是推测,未必是真。还是等瑶花到了,当面确认后再说。”
正好辛渐奔进来告道:“原来瑶花人早到了,是跟着阿翰来的,因为阿翰交代过要她过了正午再来,她便一直留在大风堂外,没有进来。”
虽已是意料之中的事,王翰仍觉失望,一颗心直坠入肠,低落得不能再低。又问道:“瑶花人呢?怎么不带她进来?”
辛渐道:“适才她在门口听说我父母要去你蒙山别墅,便主动跟随去了。”王之涣道:“那恰好是在发现琼枝尸首之后了。”
辛渐道:“不过我已经请了郭子仪将军手下军士去别墅找瑶花,一会儿自会带她来,当面问明白便是。”
忽听到有人道:“主人……”却是梅雪扶墙走了过来。
王翰见她只穿着单衣,身子摇摇欲坠,忙上前扶住,问道:“你怎么不好好在房里休息?”梅雪道:“我睡了许久……难受得很……琼枝人也不见了。”
王翰道:“那你怎么不穿上衣服,这样就出来了?”梅雪道:“我的外衣不见了。不过昨晚上就没有找到。”
她昨晚第一次起夜时,尚披了自己外衣。等到后来去茅房,随手搭在凳子上的外衣便不见了,点灯四下照了照,也没看见,不得已,只能随意扯了件外衣披了出去,也不知是琼枝还是金壶的。
王翰闻言,与辛渐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忙扶了梅雪回来客房躺下,为她拉好被子。狄郊取了一丸宁神药,喂她服下,令她昏昏睡去。二人又在客房仔细寻了一遍,并未发现梅雪外衣,这才出来。
王之涣道:“我就知道不可能寻到外衣。瑶花既是内应,要与同伙去救阎用之,便已做好了杀死看守的准备,她不想鲜血溅上自己的衣服,所以昨晚出去时,顺便穿了梅雪的衣服。阿翰,你这侍妾真不简单,胆量、计谋均臻一流境界。”
王翰忆及与瑶花朝夕相处,却不想她心计深沉、心狠手辣,也颇觉后怕惶恐,道:“瑶花精于骑射,这不过是因为她是胡人的缘故。至于舞刀弄剑,我从未见过,也想不到会如此。”
辛渐道:“如此,出刀刺伤周皓的人,一定是瑶花了。她原来也身怀鹿角刀,阿翰你竟从未留意到吗?”王翰道:“没有,从来没有。”
狄郊道:“可用来杀死琼枝的只是普通兵刃,匕首、短刀一类。如果瑶花身上有鹿角刀,为什么她要用不同兵刃对付周皓和琼枝?而且她是阿翰贴身侍妾,在身上藏有兵刃,还能瞒过我们这么多双眼睛,着实不可思议。”
他不止一次见到王翰随手对瑶花搂搂抱抱,不大相信她竟能在纤细曼妙的身上藏住一柄弯刀。
辛渐道:“那么只可能是瑶花接应进来的同伙身上有鹿角刀。”
瑶花和同伙到达柴房时,正好见到周皓在里面跟阎用之说话。因为阎用之认得瑶花,所以她先进去更为方便,于是同伙将随身带的鹿角刀给了她。她进去后一刀刺中周皓背心,之后又将鹿角刀还给了同伙,同伙就此携着阎用之出去。瑶花外衣上既染了血,便随手脱下来,扔在了什么地方。
王翰道:“果真如此的话,瑶花身上并没有兵刃,她不可能预计到自己会动手杀人,为什么要预先穿上梅雪的衣服?”
王之涣道:“不错,是这个道理。瑶花一定事先知道阎用之被关在柴房,而门外有人守卫,所以才特意接应同伙进来,目的就是要让同伙杀掉守卫。而她事先并不知道看守周皓会在柴房中跟阎用之面对面说话,因而也不可能想到会让她亲自出马杀人,更不可能穿上梅雪的衣服了。”
辛渐沉吟道:“这的确是个暂时无法解释的疑点。不过现下可以肯定的是,梅雪衣服昨夜不见了,既然遍寻不见,一定是被什么人拿去做什么用途了。”
狄郊道:“不如这样,先设法找到衣服。假定瑶花深谋远虑,事先穿了梅雪的衣服,而她刺伤周皓后,衣服上染了血,不能再穿,她会将衣服丢在什么地方呢?”
辛渐道:“一定是在茅房里。大风堂前院基本都是男子,只在中院有女子专用的茅房,只要将衣服团好丢进粪坑中,决不会有人发现。”忙和狄郊赶去茅房,内外找寻,还用竹竿往粪坑中掏了一番,却是没有发现。
王之涣嚷道:“怎么可能在茅房?大伙儿忘记梅雪昨晚腹泻、不断奔赴茅房了吗?”
王翰道:“衣服会不会丢到打铁的炉子里烧掉了?大风堂不是炉火日夜不息吗?”辛渐摇头道:“作坊日夜有人值守,她怎么混得进去?”
王之涣道:“咦,会不会丢到小厨房的火灶中烧掉了?”辛渐道:“小厨房虽然离客房不远,可这里算是私人地方,跟客房不在同一个院子,绕道跑到这里烧毁衣服不合常理。”
王之涣道:“非也,非也。瑶花身无兵器,却因为怕染血迹而穿了旁人的衣服,不是也不合常理吗?”
四人遂重新进来小厨房。辛渐往灶膛中仔细掏了掏,居然真的拉出两块烧残的布片——
大些的是片灰黑的粗布,也不知道是什么;小块的则是片紫色衣襟,上面还有点状血迹。
王翰道:“这片紫布还真是梅雪衣服上的。”
王之涣得意无比,“哈哈”几声,道:“我就说吧。”又道:“或许事情不是我们想的那样,瑶花穿上梅雪的衣服,只是想要假扮成侍女的样子,以防止半途被旁人看见。”
王翰道:“之涣,你对女人完全不上心。瑶花是胡女,她假扮不了旁人,旁人也假扮不了她。这不,周皓没看见她的脸,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了。”
王之涣道:“瑶花的特征就在那双眼睛,可大半夜的,谁能看得清她的样子?还不是大致靠衣服来判断。”
众人听了,均觉得有理。
辛渐沉吟道:“军士已经去带瑶花了,不久便可以当面问她。”将布片交给狄郊作证据收好,又弯腰往灶膛看了一下,“哎哟”一声,急忙拿了火钳,将灰扒开,夹出一柄剔骨尖刀来。
狄郊一看外形便道:“这就是杀死琼枝的凶器了。”辛渐道:“这是小厨房的刀,平日不用时,一向收在橱柜里。”
王之涣重重看了王翰一眼,道:“这么说来,闯进厨房杀死琼枝的凶手不会是陌生人,至少来过小厨房,还知道橱柜里放着刀。”
王翰道:“瑶花昨日带着侍女在后院帮忙,一定进进出出厨房很多次,完全知道刀藏在哪里。只是……”
想到平日琼枝和瑶花极为亲近,竟然关键时刻一个遇害,一个则是杀人凶手,大感心寒,竟说不下去。
一名大风堂弟子奔过来禀报道:“堂主,官府来人了,来了好多人,请堂主快些出去。”
辛渐几人迎出来一看,却是司录参军张均引着大批差役到了。
王之涣道:“张参军,你可到得晚了。”张均道:“能来就不错了。我是司录参军,按理诉讼及刑事案件不归我管,可谁想到大风堂一日之内出了这么多事,王相公指名让我来,没法子,不得不来。”
王翰道:“张兄是太原府官员,为什么要听王毛仲的调遣?”
张均道:“哈哈,王兄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他是圣上心腹,又有巡边使的身份,不得不听。”
王之涣道:“那么王毛仲王相公是派张参军来办武灵觉的案子吗?”
张均道:“本来是来办武灵觉、宋参军还有契丹使者的案子,可途中又听说大风堂刚死了一名侍女,是吧?”
辛渐道:“是,是我派人前去报官的。”说了死去侍女的身份。
张均很是惊讶,重重看了一眼,道:“既然是王兄侍女,王兄又是家父心腹幕僚,这件案子就由你自己调查吧。”
王翰也不推辞,点点头道:“甚好。”
张均道:“剩下几起案子,也还要请几位多多协助。先说宋参军的案子吧。我来之前,带人搜了宋参军住处,发现他书房中有一纸陈年通缉告示,是京兆府签发的。宋参军在上面做了重点标记。这通缉犯的名字叫周皓,我记得你们大风堂有个管事叫周白告,是不是?”
辛渐道:“是,而且周白告就是周皓,也确实是他杀了宋参军。”大致说了经过,又告道:“目下他人就在大风堂,我派了弟子看守。不过他受了重伤,行动困难。”
张均道:“这么说,几位已经替我解决了宋参军的案子,多谢多谢。”又问道:“那么行刺契丹使者的刺客呢?”辛渐道:“我迫不得已,已经放他走了。”
张均听了原委,踌躇道:“这可麻烦了。辛堂主明知阎用之是刺客,还是括户的逃犯,却私下放走了他……”
王之涣插口道:“不放阎用之走,周皓就要杀了他,再自杀而死,这样宋参军的案子就无法得到口供,结不了案子。而今阎用之虽然逃了,可宋参军和契丹使者的案子都圆满解决,不是皆大欢喜吗?
张均想了想,问道:“契丹那边对放走阎用之一事怎么说?”
王之涣道:“他们还不知道,应该没意见吧。契丹使者临行前命手下人听从辛渐吩咐,辛渐愿意放人,他们还敢说不吗。”
张均闻言很是欢喜,连声道:“太好了!还以为这件案子涉及国体,最为麻烦呢。几位当真是名不虚传,我人还未到,你们就已经解决了宋参军和契丹使者的案子。”
王翰道:“那么我们私放阎用之一事……”
张均忙道:“当然不追究了。这一点,我绝对可以替家父做主。”又道:“辛堂主,多谢你发现了降胡康待宾派人行刺契丹使者的阴谋,又命郭子仪将军及时回报,家父和王相公正采取防范措施。不然万一造成误会,大唐与契丹开战,河曲降胡趁机反叛,后果不堪设想。”
辛渐道:“可惜我们还未能完全查清楚这些降胡的底细。”
张均道:“那么就请辛堂主和几位继续追查,太原府定当鼎力支持。”
王翰与张均是以文论交,却不喜对方遇事退缩,但官场上多是此辈,亦不足为奇。又想到武灵觉一案,王毛仲嫌疑最大,便有意问道:“王毛仲没有为武灵觉死在太原感到意外吗?”
张均道:“当然意外了。要说武灵觉死在文水都不怪,毕竟那里是天后故乡,有武氏家庙和昊陵[1]。王相公还特意问了武灵觉来晋阳悬瓮山做什么。我跟他解释了李蒙李公与几位为至交好友一事,他这才恍然明白过来。”
辛渐等人听张均转述王毛仲言语语气,似乎对武灵觉来到晋阳一事并不知情,不免有些奇怪。
王翰忙问道:“那么王相公可交代要彻查武灵觉的案子?”张均道:“当然了,武灵觉是皇亲国戚,她莫名死在晋阳,不追查清楚,能向圣上交代吗?王相公特别强调了,这件案子是重中之重。”
王之涣狐疑问道:“既是重中之重,张参军为何特意将它留在最后才提?”
张均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答道:“因为武灵觉一案是我最不想办的案子,你们几位也知道原因的。”忽而转换了话题,压低声音道:“长安有消息传来,说是刘知几刘史官刚刚在安州别驾任上过世了。”
张均是当年曲江沉船的幸存者,正是因为不久前牵涉史官刘知几的“黄狮子舞”事件,他才联想到沉船案另有蹊跷,且与当今玄宗皇帝有关,亦认定武灵觉多半是知情者,死在太原是被人灭口。
辛渐等人闻言大吃一惊,不免又联系到当今皇帝身上。四人中,只有王翰与其有过交往,忙问道:“刘史官是怎么过世的?”
张均道:“听说刘史官遭贬后很是气愤,抑郁成疾,药石罔治,终不幸病逝。”
王之涣道:“刘史官之死,没什么可疑的吗?”
张均重重看了他一眼,这才道:“没有。”又支支吾吾地道:“嗯,之前我们谈过的那件事,也许不是那么回事。”
王翰道:“谈过的哪件事?”张均道:“就是当年的曲江沉船案子。”
之前王之涣等人已推测认定当年李蒙等人沉江只是被人误杀,真正的目标是游船主人宜城公主,而幕后主使则是武惠妃。武灵觉被杀,则是武惠妃指使人杀人灭口。王翰本待告知张均,见狄郊朝自己摇了摇头,便暂且不提,问道:“那么实际上是怎么回事?”
张均道:“王相公交代我来办案后,我试探问过他当年曲江沉船一案,他说那件案子诡异得很,圣上又震惊又愤怒,还亲自过问过。”
王之涣忙道:“圣上怎么个过问法?”张均道:“责令京兆府派人调查啊。只是因为沉船一直未能打捞上来,后来才不了了之。既然圣上如此关注,那么肯定是……”不敢明说玄宗与沉船案无关,便改口道:“肯定是一心查明真相了。”
这倒是符合王之涣等人之前的推测,玄宗皇帝对曲江沉船案曲折内幕并不知情。
张均略微舒了一口气,道:“王相公特别交代了,当年曲江沉船一事,已经令圣上难过了好久。而今武灵觉莫名死在太原,圣上定会动怒,一定要尽快查清楚。”又问道,“对了,几位可有这桩案子的线索?”
王翰道:“目下只知道武灵觉是被人追杀,死于鹿角刀下。”
张均“呀”了一声,道:“鹿角刀吗?王相公身上就有一柄,我今日还见到他带在腰间。”
王翰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道:“鹿角刀并不常见,王毛仲既身佩鹿角刀,岂不也该被列在嫌犯之中?”张均道:“王相公吗?他哪有空出门?”
辛渐道:“记得张相公在筵席上提过,说是王相公身体不适。”王之涣忙接口道:“可需要大夫看看?我们老狄可是太原有名的大夫。”
张均摇头道:“身体不适只是借口。王相公一直在太原府署忙突厥奸细的案子,抓了好些个人,日夜拷问,据说都好几夜没合过眼了。”
原来王毛仲代天子巡边时收到密报,得知突厥有意联合北方诸部,大举南下犯唐。毗伽可汗还预先派人与散居内地的各降胡联络,欲内外相应,成夹击之势。朔方大使王晙欲出兵先行剿灭六胡州降胡,除掉隐患。王毛仲其实也有此意,但既然王晙先提了出来,他失去首功,便改口说密报来源可疑,不一定真实可信。而且情报中所牵涉降胡部落甚多,除了突厥外,还有党项、吐谷浑、拔曳固、同罗、铁勒、突骑施等,如果将这些降胡尽数屠杀,等于大唐所设羁縻之地尽成白地,不合太宗皇帝推行的“全其部落,顺其土俗”的“含育之道”。不如先行调查清楚,即使真有其事,亦可以从中分化。王毛仲是皇帝心腹,代天子巡边,主领北方边事,边将当然以他的意见为主,王晙也不得不听从。王毛仲遂暂时驻在太原府,派人四处搜捕突厥奸细,秘密押送到太原府拷问。
王翰等听了大致经过,这才知道王毛仲因第一次出任外职,急于立功,将全部心思都花在了捉拿审问突厥奸细上。
王之涣又试探问道:“那么会不会是王相公将鹿角刀交给了什么人,又或者有人私下取了他的鹿角刀,好拿它做凶器杀人?”
张均也是机灵之人,立即会意到王之涣的言外之意,吓了一跳,忙道:“鹿角刀是王相公心爱之物,焉能交给旁人?再说了,武灵觉跟当今武惠妃是堂姊妹,武惠妃正得圣上恩宠,王相公若是知道武灵觉来了太原,巴结还来不及,哪敢轻易得罪?王翰兄是家父和我的好友,几位也都不是外人,我实话告知,据我从旁观察,王相公对武灵觉来太原一事一无所知,而且十分震惊她被人杀死在了这里。还说若是武惠妃知道了,肯定要跟皇帝闹上好一阵子,那时候,皇帝身边的人就都没好果子吃了。”
王翰等人这才能肯定事情跟王毛仲无干,那么武惠妃呢?是不是她私下派人来追杀灭口?她派出的杀手为何又要用鹿角刀,是别有用心,还是只是巧合?
张均又道:“对了,还有件事,几位可认得谢瑶环?”王翰道:“认得,她曾是天后的心腹女官,以前打过一点交道。”
王之涣摇头道:“可不叫一点交道。谢瑶环曾以制使身份按察天下,我们都被她抓了起来,关在蒲州监狱里,差点命都没了。”
辛渐道:“我等是曾跟谢女官有过一些过节,不过她丈夫袁华,包括谢女官自己后来也帮过我们几个。听说他们夫妇搬到了文水,专门守卫昊陵。”
张均道:“听说谢氏丈夫袁华是突厥奸细,一直为突厥可汗暗中提供我大唐机密消息。不过官兵到达前,袁华已经带着儿女逃走了,只捉住了谢瑶环。”
辛渐十分惊异,道:“袁华年轻时确实曾为突厥默啜可汗效力。不过那是因为他被武氏追逼得家破人亡,不得已才改投外番求生。后来由于谢女官居中斡旋,御史台平反了袁父的案子,袁华便留在了大唐,不再做突厥人的官。而今将近二十年过去,袁华如何又成了突厥人的奸细?”
张均道:“有个突厥证人当面指证袁华。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谢瑶环曾要求见狄公你一面,但被王相公拒绝了。”
狄郊奇道:“谢女官为何指名要见我?”张均道:“王相公也这般问她,她说身上疼得厉害,想请狄公帮忙止痛。”
狄郊忙问道:“谢女官人呢?”张均道:“她经受不住酷刑,昨夜已经死在了大堂上。”
众人这才明白谢瑶环所言“身上疼得厉害”是什么意思,一时无语。王翰等人跟谢瑶环并无深交,对其也没有太大的坏感,她的确是武则天心腹,也做了一些助纣为虐之事,但在女皇手下为官,逢迎女皇心意的人也不止她一个,许多人比她更无耻、更不择手段,如宋之问[2]之流。而神龙革命后,武则天被囚禁在上阳宫中,其最信任、最宠信的女官上官婉儿改投中宗皇帝怀抱,依然炙手可热,留在武则天身边的只有谢瑶环一人。仅此一点,便足以证明其为人远在上官婉儿之上。
张均大概也觉得王毛仲有牵连无辜之嫌,忙道:“还是谈案子吧。宋参军、契丹使者的案子既已解决,便只剩武灵觉的案子了。王相公说……”
王之涣冷冷打断道:“明明还有降胡卷入行刺契丹使者一事,王相公只字不提,只强调武灵觉命案,足见此人心无社稷,只知讨好奉迎圣上。”
张均一愣,忙道:“圣上不就是社稷吗?”
王之涣道:“千余年前,孟夫子就有‘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之语,张参军是进士出身,该知道‘社稷’与‘君’是两个名词。这位王相公本是皇帝家奴,不知军事,忽然出任边关统帅,急于立功表现,心情倒是能够理解,只是苦了那些无辜的人。想来所谓的突厥奸细,也只是固宠的由头罢了。”
当今玄宗皇帝好大喜功,妄图取得曾祖太宗皇帝“天可汗”的威名。边将如薛讷、郭知运、王晙之流为迎合上意,经常轻起边隙,为小事即发动战争。朝中大臣深以为患。
宋璟任宰相时,突厥可汗默啜为拔曳固散卒颉质略所杀。颉质略割下默啜首级,从容逃走,途中遇到唐大武军子将郝灵荃。颉质略便以默啜首级进献。郝灵荃只是名低级武官,正奉命出使突厥,忽然天上掉馅饼,落了突厥可汗的人头给他,登时欣喜若狂,立即携带默啜首级前往长安。他自以为立下不世之功,高官厚禄,指日可待。不想宰相宋璟认为玄宗盛年尚武,若许以郝灵荃厚赏,恐好事者竞生侥幸之心,是以刻意抑制,令郝氏滞留京师,不闻不问,一年后才勉强授郎将一职。郝灵荃苦苦等待经年,却仅得五品官职,失望之极,竟恸哭而死。此事轰动一时,亦从侧面证明玄宗极好边事。
张均是朝廷命官,父亲又是朝中重臣,熟悉掌故,亦知玄宗启用家奴王毛仲为帅即是有对北面用兵之心。而王毛仲不知边事,仅以捕风捉影的传闻为报,四下捕捉奸细,严刑逼供,更是难以服众。不过张均可不敢像王之涣这般直言,又见对方似是对自己亦起了轻视之心,甚觉无趣,便道:“我带人去看看现场。辛堂主,稍后我会派人来提周皓。他既是重犯,该转押到太原府狱。”辛渐道:“好。”
送走张均,辛渐道:“张参军既接管了武灵觉的案子,要告诉他武惠妃极可能涉入其中吗?”
王之涣道:“告诉张参军做什么?他又不能做主,还不是要看王毛仲脸色行事。万一王毛仲跟武惠妃一伙,知道后还不将我们几个灭口?”
辛渐道:“但这件案子不但牵涉了武灵觉、武惠妃,还干系李蒙沉江一案的真相,不能就此不管。”
王之涣道:“那倒是,李蒙之仇,不能不报。但是不能直接将真相告诉张参军。阿翰,赵丽妃不是还给你通风报信吗?她其实也是想利用你来查清楚武惠妃到底做了什么恶事。你何不将真相告诉她?她是太子生母,朝中自有一帮正直大臣支持她。”
王翰尚在踌躇中,狄郊决然道:“不好。武惠妃牵涉进曲江沉船案,其实只是我们的推测……”
王之涣道:“但这推测是基于案情和证词的最可能情况,基本上有十成把握。”
狄郊道:“话虽如此,杀人罪名非同小可,若是没有实际物证或直接证人,难以指控。而且我们几个都不是官府中人,阿翰也只是张相公的私人幕僚,如果想要案情真相大白,还是要走官府途径。”
王翰道:“这话怎么说?”狄郊道:“赵丽妃是否有目的和私心另说,阿翰若是直接告诉她真相,她为保儿子太子地位,必定会有所行动,等于直接将她引入激烈的储君争斗。她成功也好,不成功也好,宫廷之中必定因之而大起波澜。虽然当今皇帝得位不正,登基后也采取诸多措施大力压制宗室,对待兄弟手足亦毫不手软,颇令人齿寒,可正因为如此,宫廷才获得了宁静。至少到目前为止,再无人能与今上争夺皇位。政局稳定,天下无忧,这难道不是士民最渴求的吗?”
辛渐道:“不错,四娘也是这么说。”
王之涣很是意外,问道:“郡主竟然赞许皇帝排斥宗室的做法,包括她自己的亲哥哥被贬出朝?”
辛渐点点头,道:“四娘说当今皇帝果敢刚毅,是能成就大业的人。”
王之涣道:“可当初当今皇帝要赐死太平公主,郡主为太平公主求情不成,不也极是生气吗?”
辛渐道:“四娘开始是生过气,后来也想开了,说皇帝不是常人想的那般好当,人到了那个地位,不得不变得连亲人都不认识。”
狄郊道:“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赵丽妃跟阿翰交情不浅,她千里传信,虽未明说,其实也有向阿翰求助的意思。具体怎么做,还是阿翰自己决定吧。就算你决定将真相告诉赵丽妃,我也照旧支持你。”
王翰很是感动,想了想,道:“目下出了这么多事,武灵觉的案子还是再等一等吧,我们先查清瑶花底细,设法找回辛秢再说。”
过了大半个时辰,张均来向众人道别,称已勘验现场完毕,命人抬了周皓及宋希玉、武灵觉、琼枝三具尸首离去,只留了几名差役供王翰等人传话差遣。
王之涣道:“张参军怎么半句不提案子了?”王翰道:“大概觉得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反正他每说一句,都会被之涣你呛回去。”
王之涣哈哈大笑道:“也好,省得他不断问这问那,问得人心烦。”
张均刚走不久,军士便带着瑶花到了。瑶花急切问道:“主人派军士到蒙山别墅召唤奴家,可是有什么大事?”
王翰道:“我问你,最近可有你的族人来找你?”瑶花道:“没有啊。奴家已经许久没有跟自己族人联络过了。”
王翰喝道:“你还敢说谎!”瑶花慌忙跪下,道:“奴家不敢说谎。早前是有族人来找过我,不过不是最近,是去年的事了。”
王翰道:“他们找你做什么?”瑶花道:“因为瑶花之前曾是张相公的人,后来才跟了主人,他们想知道张相公的一些事。”又道:“不过奴家什么都没跟他们说,只是好好款待他们吃了一顿,就打发他们走了。”
王翰道:“你肯定是这样吗?”瑶花哭道:“我若要隐瞒,何必重提去年旧事。”
王之涣忙扶起瑶花,安慰道:“别哭,别哭,我相信你。”
王翰大为意外,道:“之涣你相信她?你不是一看见她就浑身不自在吗?”王之涣道:“那是另外一回事。”
王翰道:“那你凭什么相信她?”王之涣道:“我们都知道事情是因为降胡而起,所以胡人是最先受到怀疑的。之前我还叫辛渐去查大风堂中的胡人弟子,辛渐为此很生气。我当时没有怀疑同样是胡女出身的瑶花,就是因为这个不自在。其实,按我的多疑善思秉性,第一个怀疑的真该是瑶花。”
狄郊眼前一亮,问道:“之涣的意思是,指向瑶花的证据太过明显?”
王之涣点点头,道:“大家看看阿翰。阿翰,你再看看你自己,瑶花把你照顾得这么好,几年之内便取得了实际的女主人地位,足见她不是笨女人。如果我脑子清醒,不是因为她那双猫一样的眼睛不自在,我第一个怀疑必然是她,她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王翰道:“所以她才要引我们去怀疑琼枝,还杀了琼枝灭口。”
瑶花大吃一惊,道:“什么,琼枝她……她……”
王之涣道:“瑶花你先别说话,只好好听着。就说琼枝这件事,瑶花一大早赶来,杀了琼枝灭口,不转身逃回晋阳城、造成人不在场的假象,还忙着送辛老堂主、贺大娘到蒙山别墅,这合情理吗?大风堂的人又不是瞎子,都知道她一大早就待在大风堂外。”
辛渐道:“呀,还真是这么回事。”
王之涣道:“阿翰,你是气糊涂了,完全想不过来这个理。不过我们之前也糊涂了,都没想明白,还坚定地认为瑶花是降胡内应。可我看到瑶花泪眼涟涟时,立即清醒了过来。阿翰,你也该清醒清醒。”
王翰怒火稍息,问道:“那好,我问你,你昨晚做了些什么?”
瑶花道:“昨日筵席散后,一直在收拾残席、在厨房帮忙洗刷碗筷盘碟。后来天黑了,郡主安排我们到客房歇息,就随便吃了点剩的食物,进客房睡下了。”
王翰道:“这我知道,我是问你昨晚做了什么?”瑶花道:“我……我不知道。我躺下后,还想着主人今晚多半也要留宿在大风堂中,也许需要我去侍奉,我不能睡过去。但不知怎么了,竟没有把持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醒来时,外面天已是大亮。”
王翰道:“你说你昨晚一直在睡觉吗?可半夜在柴房时,大风堂管事周皓明明闻到你身上的香气……”
狄郊指着瑶花腰间的香囊插口道:“周皓闻到的是香囊的香气,而不是瑶花的体味。”
王之涣道:“老狄是说有人故意佩戴了瑶花的香囊,好让旁人以为是她?”
狄郊点点头,道:“有这个可能。之前你不也说过瑶花有意披上梅雪的衣服,是为了假装成侍女模样吗?”
瑶花全然不明所以,问道:“我什么时候披了梅雪的衣服?”王之涣道:“没事。你继续说后来的事。”
瑶花定了定神,续道:“我见自己居然一觉睡到了天亮,吓了一跳,从床上坐起来,头昏昏沉沉,涨得像要裂开,好似宿醉未醒一样。我忙穿好衣服,去叫琼枝她们……”
王之涣忙问道:“你去叫琼枝她们起床的时候,可有看见梅雪的外衣?”
瑶花道:“是那件紫色的绵衣吗?没留意,她睡在最里面,襦裙、披肩什么的都顺手搭在被子上。绵衣,似乎没有看见。”王之涣道:“那就是外衣早上时已经不在了。”
瑶花道:“王公问这个做什么?”王之涣道:“没什么。你继续讲后面的事。”
瑶花道:“我叫醒了琼枝她们,可她们几个也都跟我一样,懵懵懂懂的,好像还没睡醒。还有梅雪更是惨白,说是肚子痛,我想了想,大概是昨日在寿筵上帮忙,来来回回太累了。”
狄郊忖道:“你们这种症状,可能是中了迷香。”
王翰道:“迷香?”狄郊道:“如果仅仅是疲累,次日醒来,应该浑身酸软无力,而不是头脑发涨。”
王翰道:“她们五个都中了迷香吗?那谁也没有能力半夜出门,谁都不可能是内应了。”忽见旁人惊诧地望着自己,不由一愣,问道:“怎么了?”
王之涣道:“阿翰,我服死你了,你可真是当局者迷!想想你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谁也没有能力半夜出门。’再想想看,是谁自己说她半夜出去了很多次?”王翰道:“啊,是梅雪。”
众人忙朝客房赶来。房中已空无一人,床上被褥凌乱,枕边尚有一粒药丸,正是之前狄郊喂给梅雪的宁神丸,原来她并未吞服入腹,而是伺机吐了出来。
狄郊一探被褥,并无一丁点儿体温,道:“她起来已经很久了。”
本来众人尚有疑虑,不能肯定瑶花等人是否真中了迷香,如此一来,便是坐实梅雪自己有问题了。辛渐忙招过一名差役,命他速速回城,请张均签发追捕梅雪的公文告示。
王翰全然不明所以,道:“梅雪自小就被卖入我家,跟随我多年,怎么会做了降胡内应?”
王之涣道:“会不会是降胡来找瑶花,见劝说不动她,便转而游说梅雪了?”
王翰便转头去看瑶花。瑶花不得已,只得道:“族人来找我的那一次,是梅雪引他们进来的,也是梅雪送出去的。”
王之涣道:“可能那些人借机威逼利诱了梅雪。先不管梅雪为什么这么做吧,总之,这小妮子可是满口谎话,还假装中毒腹泻,将我们骗惨了。”
狄郊道:“梅雪中毒是真的,装不出来。”王翰叹道:“她不自服毒药,哪能骗过我们这么多人?这倒是愈发可见她的心机了。”
大致经过应该是:昨日降胡未能按照预定计划在大风堂寿筵上行刺契丹使者可突干,只得另作打算。而引着降胡来到太原的阎用之又被辛渐等人逮到,带回了大风堂。在这之前,降胡为了控制阎用之,已经暗中绑架了辛秢。梅雪既是降胡内应,应该知道阎用之是降胡的向导。她心中有事,一夜未眠,大概早在客房点了迷香,令瑶花等人昏睡过去,自己则摸黑出门,暗中窥测动静,尤其是隔壁契丹使者可突干一行。阎用之被关入柴房后,梅雪决意将其救出。她先到小角门放了同伙出来,一道来到柴房。
当时管事周皓正在柴房中,梅雪遂要了同伙的鹿角刀,先行进去。她自幼跟随王翰,经常随其来到大风堂。而阎用之去年才被流配边州,曾见过梅雪很多次,看到她走近柴房时,第一反应当然是惊诧,也想不到她会是降胡内应,更想不到她是来对付周皓的。梅雪一刀刺倒周皓,将阎用之交给同伙带走,自己则折返回来后院。
这时候,梅雪发现外衣上染了血迹,可又无法清理,只得将绵衣脱下,拿去小厨房火灶中烧了。回到客房后,她熄灭了迷香,自行上床睡觉。临近天亮时,她自服毒药,装出腹泻不止、身体虚弱的样子,应该是为了留下来继续监视契丹使者可突干,也因为外衣没有了,必须得想法子应付过去。
至于琼枝,肯定是由于梅雪的托付,才会去打听可突干下落。而那个时候,梅雪便起了嫁祸琼枝之心。
狄郊来看过梅雪后,为她开了药,又交代琼枝时不时地到厨房去看一下火。等琼枝去厨房取药时,梅雪便跟了进去。她不知用什么法子稳住了琼枝,先取了案板上的脏围裙围上,又悄悄在橱柜中摸了尖刀,再走近琼枝,忽然挺刀,出其不意地将对方刺死。最后将溅了鲜血的围裙和尖刀一齐塞入火灶,点火烧掉。后来辛渐在灶膛发现的黑灰粗布,便是围裙的残余。
可是梅雪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在她进来厨房前,琼枝往药罐中下了药,虽非致命毒药,却成为关键疑点,导致她嫁祸琼枝的计划完全失败。所幸她因服药而装出病重的样子,丝毫没有人怀疑到她头上,王之涣等人转而怀疑起了瑶花。
梅雪后来扶墙出来寻找王翰,则是要设法圆烧去溅血外衣的谎。王翰重新扶她进房躺下后,狄郊取了一丸宁神药,本意是让她昏睡、好好休息,她却没有服下,而是悄悄吐了出来,好暗中监视众人动静。想来瑶花被军士带到时,梅雪也在暗中窥测。她见瑶花转瞬便取信于王之涣,心知不妙,只得转身逃走。
王之涣道:“梅雪事先准备了毒药,是因为她是降胡内应,可能打算将泻药在寿筵上派上用场。但我不明白的是,琼枝为什么还会在身上带着泻药呢?难道这些女子平日里明争暗斗,连泻药也成了用来算计对方的常备物品?”
狄郊道:“梅雪带着迷香和泻药,可能事先有在寿筵上制造混乱的打算。琼枝随身带着毒药就有点奇怪了。不过她熟识药材,我在厨房取药煎药时,她叫出了好几种草药的名字。”
王翰道:“好像琼枝的父亲是个大夫吧。”
瑶花忙道:“不是大夫,是专门挖山药为生的药农。琼枝自己也略通医术,有时府里的其他侍女生了病,就让她给看看,开方子开药什么的,还挺像那么回事。”
狄郊忽然想到什么,取过药箱一看,却发现了少了几株干药草,忙告道:“原来琼枝窃走了我药箱中的苍耳子。这草药是用来治疗风湿痹痛、疟疾疥癣等病的,但亦有相当的毒性,会令人头晕腹泻、烦躁不安。”
辛渐道:“毒药的问题算是弄明白了。但这里面尚有两点疑问。一是梅雪用迷香迷倒房中其他人后,预备出门时,如何会想到要佩戴上瑶花的香囊?”
王之涣道:“梅雪心计深沉,这是预防措施,万一被人发现,她才可以嫁祸给瑶花呀。柴房那一幕,周皓不就将她当成瑶花了吗?”又叹道:“可怜周皓暗恋着瑶花,还以为是被心爱的女子刺了一刀,死也不肯交代出来,想不到却是个假冒货色。”
唐代风气极为开放,包括恋爱和性自由[3],王之涣当面议论王翰美姬被别的男子爱恋,王翰也不以为意。
狄郊道:“但那香囊香气扑鼻,半夜佩戴出去,反而更引人注意。”
王之涣道:“半夜没人注意,顶多只是有人闻见香气罢了。或许梅雪的本意就是要柴房的看守闻见,将来好嫁祸给瑶花?”
王翰道:“也许不一定是梅雪想嫁祸给瑶花。那个香囊是我的旧物,是我送给瑶花的。有一阵子梅雪总是盯着瑶花腰间的香囊看,我因为她自小就跟着我,情分不同,所以还特意安慰了她,说下次到长安,一定再去西市场给她买一个。可她说她不要,她就喜欢那个旧香囊。”
王之涣道:“香囊就不必管了,不算关键疑点。第一,肯定是有人佩戴了瑶花的香囊,周皓闻见,才以为背后之人是瑶花;第二,香囊不会自己长脚出门,而客房中点了迷香,旁人都晕倒了,只有梅雪行动自如,所以佩戴香囊的人一定是她。至于为什么,意图嫁祸也好,自我满足也好,反倒不那么重要。辛渐和老狄实在好奇,等捉到梅雪,你再当面问她。”
辛渐道:“还有一点说不通,之前我们已经提过了。梅雪和同伙费了这么大周折救出阎用之,还事先绑架了辛秢,就是为了要挟阎用之行刺契丹使者可突干吗?就算真的是出于某种目的,非得让阎用之出手不可,他被救出后,人尚在大风堂中,可突干也留宿在大风堂中,为什么不让阎用之半夜混进客房行刺,那样成功可能性不是大得多吗?”
王之涣道:“或许是阎用之自己要见辛秢,要验证她确实在对方手中?”
辛渐道:“但可突干武功高强,侍从又多,要阎用之去行刺,无异于以卵击石。”
狄郊道:“我推测,梅雪救出阎用之的时候,并没有打算利用他去行刺契丹使者,事先绑架辛秢,只是要要挟他做别的事。但阎用之被带离大风堂后,事情起了某种变化。”
王翰道:“不错,这样合情合理多了。”
忽有大风堂弟子奔来,告道:“王公侍女梅雪留了一张字条在作坊,叫我两刻工夫后拿来给堂主。”
辛渐道:“梅雪?字条竟是给我的?”忙取过字条打开,却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极乐峰柳跖洞。”
狄郊忙道:“指名给辛渐,表明是跟你有关,这一定是关乎辛秢的下落。”
辛渐等人忙取了弓箭兵刃,叫上几名大风堂弟子,往极乐峰柳跖洞赶去。王翰临行前走到瑶花面前,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她肩头。
柳跖洞俗称“瓦岗寨”,位于极乐峰西边,传说春秋时柳下跖[4]聚众起义,转战山西时,曾居住过此洞。那洞有暗道贯穿山底,夏季一过,便阴冷异常,往往还在八月深秋时,洞中泉水便都结成了冰柱。加上位置隐蔽,山道难行,本地人极少会逛去那里,想不到竟会成为降胡的藏身处。
刚到半山,便听到有人疾奔下山。辛渐忙让众人急忙闪到一边草丛中,自己弯弓搭箭,暗中戒备。过了一会儿,却见一男一女沿山道狂奔而下,竟是阎用之和辛秢。
辛渐惊喜交加,急忙闪出来,叫了一声。辛秢大喜过望,道:“爹爹!”
辛渐上前紧紧握住女儿肩头,急问道:“你有没有受伤?”辛秢倒是颇为镇定道:“爹爹不用担心,我没事。”
狄郊见辛秢模样颇为狼狈,问道:“你们是逃出来的吗?”辛秢道:“嗯,是。”
辛渐道:“那些捉你的人呢?”辛秢道:“他们两方人马正在柳跖洞中自相残杀。”
辛渐大吃一惊,问道:“哪里来的两方人马?为什么要自相残杀?”阎用之道:“一伙是跟随我来太原的降胡,另一伙是……”
辛秢抢着嚷道:“爹爹,你决计想不到,另一伙是奚族公主和她的手下。”
辛渐大惑不解,道:“奚族只有奚王王妃……也就是固安公主来了大风堂参加寿筵,而且她昨夜便已经离开了,哪来的奚族公主?”
辛秢道:“哎呀,固安公主身边的一个侍女就是奚族公主。”
王之涣狐疑道:“侍女怎么摇身变成公主了?再说了,奚族的侍女侍从不是都跟固安公主离开了吗?”辛秢道:“没有。奚族公主没有。”
辛渐道:“别着急,从头慢慢说。”辛秢道:“也好。”
原来昨晚辛秢约了阎用之在半山见面,不想刚离开大风堂不远,便被两名大汉拦住。那两人假意问路,忽然出手制住了辛秢,将她绑了起来,口中塞了布团,一路上山,挟持到柳跖洞中。
那洞中燃了数堆柴火,围坐着五六名男子,见有人带着辛秢进来,也不以为意。押送辛秢的大汉将她推到一旁,不再理睬。
辛秢慢慢挪到石壁边,找了一块凸起的石头靠上,勉力移动,想磨断绑绳。不想有人耳聪,听到动静,奔来将她提到众人眼前,道:“这小妮子差点儿就要弄断绳子逃走了。”有人应道:“她是大风堂堂主的女儿,当然有几分能耐。”
众人重新取出绳索,将辛秢重新捆好,反吊在一道石梁下,稍有挣扎,旁人便能立时留意到。她逃跑不成,自知再也没有机会,不免又气又急,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然冷静下来,想着哭也是无用,不如先弄清楚绑架自己的是什么人,便留神听那些人的谈话。那些人都是说契丹语,但跟祖母教她的又不完全相同,有一些很奇怪的口音。听他们的交谈,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而到天亮时,有人会来接走辛秢,他们就算完成任务了。
辛秢越听越是奇怪,几次都忍不住想出声询问,可口中塞了布团,说不出话来,只得干巴巴地被吊在那里。
过了许久,忽有脚步声响,洞外放风者用契丹语叫道:“是公主到了。”众人急急起身,争相抢出去迎接。
辛秢心道:“什么公主架子这么大?”忽想到那些人都说契丹语,心中“咯噔”一下,暗道:“祖母曾是契丹公主,难道是祖母不成?”
转念即骂自己:“祖母最疼我不过,怎么会让手下人把我绑在这里?嗯,契丹语,那些奚族人也说契丹语,呀,是固安公主,一定是她。”
片刻后,众人拥进来一名美艳如花、妖娆妩媚的女子,却不是固安公主,只是年纪与其相仿。辛秢第一眼便认出她是固安公主的贴身侍女,心中大奇,道:“怎么进来的不是固安公主,而是她的侍女?”
那女子面色本来不善,转头见到辛秢紧盯着她看,很是生气,走过来挖出她口中布团,问道:“你看什么?”
辛秢道:“你不是固安公主的侍女吗?固安公主拜了我祖父为伯父,名义上是我的姑姑,大家都算是自己人,你派人捉我做什么?这可是以下犯上,回头我要告诉固安公主。”
那女子大怒道:“固安公主是公主,我也是公主。她那个公主只是为了嫁给我父王才临时赐封,本来什么也不是。而我才是货真价实的公主,不过是为了跟她来大唐行走方便,才假扮成她的侍女。”
辛秢道:“你也是公主?啊,你一定是奚王的女儿,对不对?我听固安公主说过,说奚王的前王妃给他生了个女儿。”那女子居然点头承认道:“算你聪明。”
辛秢道:“奚王被赐姓李,那么你也该姓李了。”公主道:“不错,我叫李彩儿。”
辛秢道:“彩儿公主,我是固安公主侄女,你是她的嗣女,我们算是一家人,你为什么要抓我?是因为固安公主得罪你了吗?”
李彩儿道:“我虽然不喜欢固安公主,不过我也对你没兴趣,抓你来,是另外有人对你有兴趣。其实也不是对你有兴趣,是对你的小情人有兴趣。”
辛秢道:“什么小情人?”李彩儿道:“就是那个叫什么阎用之的。”
辛秢大为好奇,问道:“为什么会有人对小阎有兴趣?他在大唐只是个逃犯而已。”
李彩儿十分惊异,道:“你跟阎用之不是情人吗?你居然不知道他来历!”辛秢道:“难道公主知道?我可不相信。”
李彩儿受不得激,便说了阎用之的身世——
原来阎用之是名家阎立德的曾孙。阎立德名让,字立德,以字行。出身于工程世家,唐武德至贞观年间任尚衣奉御、将作少匠、大匠、工部尚书等。曾受命营造唐高祖山陵,督造翠微、玉华两宫,营建唐太宗昭陵,主持修筑唐长安城外郭和城楼等,在建筑上取得了极高成就。除此之外,他对工艺、绘画造诣颇深,曾主持设计帝后所用服饰,绘画以人物、树石、禽兽见长。其弟阎立本亦善工艺,习机巧,与兄长同为当世著名画师[5],还曾经担任过高宗一朝的宰相[6]。
尽管阎氏兄弟艺术成就斐然,然画师地位极低,不过是宫廷的点缀品。当年太宗皇帝率领群臣泛舟春苑池,看到池中有异鸟随波荡漾,忙叫群臣赋诗,命主爵郎中阎立本画下美景。阎立本一路奔跑到池边,因为没有皇帝赐坐,不得不俯伏在地上调配颜料,对景写生。他见到皇帝和大臣都在船上欣赏风光,而自己却汗流浃背,狼狈不堪,羞愧难当,回家后告诫儿子道:“我自幼喜好读书,学问文章不比别人差,可因画画著名,才被像仆役一样对待,实在太丢人了。你们要牢牢记住,再也别学这没用的画技。”不学画艺,遂成为阎氏家训。
阎氏子辈中,以阎立德次子阎庄最为有名,曾是太子李弘家令。李弘是高宗与武则天长子,后受命监国时莫名死去,世人多认为是被其母武则天毒杀[7]。李弘死后,阎庄亦暴毙而终[8]。
孙辈中,则以阎立德之孙阎知微知名天下,但这“知名”,却不大光彩。阎知微为阎立德长子阎玄邃之子,武则天称帝后,任右豹韬卫[9]大将军。当时东突厥可汗默啜遣使入朝,请求做武则天的儿子,并为其女求婚皇子。武则天因为要利用突厥军力讨平契丹,遂欣然应允,命阎知微摄春官尚书,护送武承嗣之子武延秀前往突厥,迎娶默啜之女为妃。
然其间发生意外[10],令默啜对武氏起了鄙夷之心,称他要招的女婿是李姓皇子,而不是冒充皇子的武延秀,下令将武延秀拘禁起来,并致信给武则天,称其人有五大过,第五过是:“我可汗女当嫁天子儿,武氏小姓,门户不敌,冒名求婚,我特为此起兵,欲取河北耳。”
默啜并不是口头威胁,而是当真点了兵马,亲自引军南下。还挟持阎知微南行,并封其为南面可汗,声称欲使其为唐民之主。
圣历元年(698)九月,默啜兵临河北赵州城下,命阎知微招谕赵州守将。阎知微到城下,对唐将陈令英高喊道:“陈将军及早投降献城。等到可汗大兵到来,再投降可就来不及了,全城血洗,寸土不留。”陈令英不答。
阎知微招降不成,便在城下踏歌《万岁乐》[11]。唐将陈令英在城上喊道:“阎尚书职任非轻,竟为虏人踏歌,独无惭乎?”阎知微微吟答道:“乐岁乐,万岁年,不自由,万岁乐。”
后默啜可汗攻城不下,不得已退兵,掠走男女八九万。既然未能占领南面城池,当然也就没有了南面可汗,默啜就此释放阎知微回朝。
阎知微虽从突厥入寇,却是受默啜胁迫,自认为不会有事,坦然回到洛阳,却被武则天下令逮捕法办,定为叛国罪,处极刑。武则天因侄孙武延秀尚被突厥拘禁,自己又被默啜可汗以“五大过”宣告天下,颜面失尽,格外愤怒,下令将阎知微磔于洛阳天津桥。
行刑之日,武则天召百官聚于天津桥,命百官各执弓箭,朝阎知微发射,阎知微身上中箭如猬毛,气咻咻犹未死。武则天不无得意地道:“乱臣贼子,赐百官甘心焉。”殊不知于大唐而言,她这位武周女皇帝变服易帜,大杀李姓皇族,包括自己的两名亲子,亦是乱臣贼子。又命大臣代替刽子手行刑,剐其肉,剉其骨,骨断脔分,非贵官要职不能得。据说阎知微心脏被生挖出来时,投于地上,犹怦怦然跃不止。
唐律本已取消族诛之刑,即使犯谋反、谋大逆、谋叛等极重之罪者,也只是父子从死,兄弟流配,武则天却下令夷灭阎氏三族,阎知微兄弟子侄等并受牵连,亲族中有从未相识而同死者。只有阎知微长子阎则先因娶梁王武三思之女而得免。阎知微弟阎巨源次子阎相子时年四五岁,被军士驱抱着走向刑场时,尚不知正走向绝路,向道边围观百姓讨要饼果,玩耍相戏。监刑御史心中不忍,遂上奏武则天,请求免除了阎相子的死刑。唐时民间饮酒讴歌行乐,曲终而不尽者,谓之“族盐”,意思是酒不尽者恰如晒盐,是水尽而剩下了盐[12]。时人称阎相子即是阎家的“族盐”,他虽然免死,但仍然被流配边远之地,其实亦是置之于死地[13],果然很快就死在了岭南。
但其实阎相子命大没有死,有祖辈受过阎立德恩惠者名阙新,冒险将他救了出来,为其改名阎用之,一路东躲西藏,最终来到太原,定居在悬瓮山大风村,以烧制烟墨为生。
去年朝廷括户,括出阙新为逃户,要将他送回京兆原籍。阙新担心阎用之身份败露,便带着他逃进悬瓮山,想避过风头再说。不想主管官员宋希玉引兵穷追不舍,阙新失足跌下悬崖,尸骨无存。阎用之则被逮捕,以违抗朝廷诏令的罪名遣送边州安置。
阎用之到达兰池州后,备受当地官吏欺辱,某日忽受降胡首领康待宾关爱,款以酒食,大为感动,酒醉后竟说出了自己从未提及的身世。康待宾久在汉地,亦知阎知微曾被默啜可汗立为南面可汗一事,听说阎用之是阎知微之侄,立时动了心思——
东突厥自贞观年间为大唐攻灭后,其部众一直隶属于大唐单于都督府。唐高宗永淳元年(682年),突厥贵族阿史那骨咄禄招集亡部,聚众五千,占领黑沙城[14],又杀掠其他游牧部落,得其羊马,势力渐强,再占漠北乌德鞬山,设牙帐于此,得众数万,用弟默啜典兵、咄悉匐主政,重建突厥汗国,并以黑沙城为汗国南牙,分人民为“突利”“达头”二区治理。
东突厥汗国虽然复国,但处境极为艰难,南有唐帝国,东有契丹、奚、三十姓鞑靼,北与西北有九姓铁勒、骨利斡及黠戛斯等,皆突厥世仇。骨咄禄东击契丹,北伐九姓铁勒,南攻唐边境,用兵四十七役,亲自参战二十役,扩地甚广,势力强大,甚至多次打败唐兵,最终在强敌林立的北疆站住了脚跟。而大唐实际执政者武则天眼睁睁地看着其坐大一方,除了下诏将骨咄禄改名为“不卒禄”[15]外,毫无对策。
骨咄禄死后,因其子尚幼,汗国仍然扩张发展,贵族拥立其弟默啜为可汗。默啜多次率军南下,攻打唐境州县,杀掠士民甚多。武则天狂怒之下,命面授白马寺僧人薛怀义为唐军统帅,率领十八将军讨伐默啜,十八位将军中,有两名均是当朝宰相。默啜闻讯后大笑不止,主动退兵,大唐才没有上演一出女皇男宠率领宰相们冲锋陷阵的滑稽大戏。
然自默啜自立为可汗以来,与大唐争锋二十余年,胜多败少,最盛时曾统一突厥东、西两部,重建其东到渤海、西到天山的大突厥帝国,就连大唐也不得不改颜相对。每每默啜主动求和求亲,大唐都是求之不得地应允,武则天时有武延秀迎娶默啜之女,唐睿宗时,又许诺以宋王李成器[16]女为金山公主,出嫁突厥默啜之子扬我支。唐玄宗即位后,默啜重提婚约,玄宗不愿意亲侄女外嫁,又不敢轻易得罪突厥,便同意以蜀王李愔之女南和县主出嫁。
几年后,正当婚期提上日程时,默啜意外被杀。默啜之子拓西继立可汗,人称“小可汗”。骨咄禄之子阙特勤不满汗位始终落在默啜一系中,出兵击杀小可汗拓西,并将扬我支等默啜诸子及亲信屠杀殆尽,改立其兄左贤王默棘连为主,是为突厥毗伽可汗。因为是杀了小可汗后才登上汗位,国人称毗伽可汗为“小杀”。
骨咄禄复国有功,突厥壮大却是在默啜手中实现的,其人在胡地名望极高。阙特勤杀小可汗及默啜诸子,改立默棘连为可汗,也多有不满者。尤其毗伽可汗即位以来,一改不断南下掳掠的政策,积极与大唐和好,为剽悍成性的国民不满。
康待宾是河曲降胡首领,早有心反抗大唐,但并不仅仅是想率领部众返回突厥,而是想要自立一方。他早已暗中派人与突厥境内毗伽可汗的反对者联系,密谋同时起事,南北呼应,而阎用之是默啜可汗亲立的南面可汗的侄子,将会是很有用的一枚棋子。
奚族公主李彩儿当然不知道康待宾的真正心思,她只知道阎用之是南面可汗的侄子,受到突厥人的重视,因而也格外受康待宾的重视,这才不惜花费精力救他出边州,千里迢迢护送来太原。除了要利用阎用之熟悉大风堂的便利外,还有更关键的一件事——用他诱捕他酒醉时、甚至睡梦中念念不忘的情人辛秢。如此,才能令阎用之俯首帖耳,方便进行后事。
辛秢听李彩儿道出阎用之来历后,诧异不已,除了惊讶情郎竟一直对自己隐瞒他的真实身份外,还纳闷奚族公主为何会与降胡勾结在一起。又问道:“你父王娶了固安公主,与我大唐有婚姻之盟,你是奚族公主,为什么要帮助那些降胡?难道也想要背叛大唐吗?”
李彩儿早已不耐烦,道:“归顺大唐也好,背叛大唐也罢,我对这些没兴趣,我只是要利用降胡办事而已。”
辛秢道:“可明明是降胡在利用你办事,你派人抓了我,还要将我交给降胡。”
李彩儿斥道:“你小孩子懂得什么!”
辛秢道:“将来事发,这些恶事都要算到你头上。你快些放了我,我们一起对付降胡,我还可以为你求情,前事不咎。”
李彩儿道:“你以为你还能回大风堂当堂主的女儿吗?过了今晚,你和你的情郎都会被带去胡地,作他们的傀儡。”不由分说,重新将布团塞回辛秢口中。
但李彩儿并未就此消停下来,她似在为什么事心烦,不断起身走来走去,还用脚踢地上的石子,旁人也不敢相劝。
过了一会儿,又有两人进来,却是一名胡人带着阎用之到了。阎用之见到辛秢被吊在石梁下,惊叫一声,想要上前救人,却被人执住手臂,反绑了起来。
李彩儿上前问道:“动手了吗?”胡人迟疑了下,答道:“没有。可突干人多势众,大风堂弟子也不少,戒备森严,我们的内应不敢轻举妄动。”
李彩儿道:“她明明答应了我,说要在今晚动手。”胡人道:“公主别着急……”
李彩儿声音忽然高亢了起来,道:“能不着急吗?你们答应的都没有做到!先是寿筵上出了意外,而今他人在大风堂中,你们明明有人手在里面,可以从容接近他,却迟迟不肯动手。到底是为什么?是有意推托吗?还是爱惜你们那个内应的性命?”
胡人忙赔笑道:“决计不是。我们为了这件事,谋划了很久,也出动了许多人手,公主都亲眼看见了。当然也不是爱惜内应性命,那内应只是个汉人女子,算得了什么?只是可突干武功高强,内应实难以接近他。若他是那么好解决的,就不会需要我们三方通力协作了。”
李彩儿怒气稍平,问道:“那现下要怎么办?”
胡人沉吟道:“现下只能暂时按兵不动。”见李彩儿面色又变,忙解释道:“谁也没想到可突干今晚会留宿在大风堂中,我们这边的人手都赶去了驿馆布置,而今困在了城中,要等明日天亮城门开了才能出来,那时再商量对策不迟。”
李彩儿道:“等到明日还有机会吗?”胡人不解地问道:“公主为什么这么着急?”
李彩儿道:“我手下杀了一个人,听说她的尸首已经被人发现,村子里留有许多官兵,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等到明日大批官差到来,再动手行刺不是更难了吗?”
胡人还是刚刚知道这件事,忙问道:“公主为什么要在大风堂附近杀人?”
李彩儿道:“那人藏在草丛中,偷听到我和侍从的谈话,能不杀她灭口吗?”
胡人道:“听说大风堂辛堂主为人精明,公主在他家附近杀了人,怕是会惹出乱子。”
动手杀人的是李彩儿手下,忙接口道:“死者不过是个中年尼姑而已,应该不会有人重视她。”又取出一份度牒,道:“这是从尼姑身上搜出来的文书之类,公主大概认得一些汉字,说是从洛阳来的,不是太原本地人,根本不必担心。”
辛秢叙述到这里,王翰等人才知道武灵觉原来是被奚族公主李彩儿手下人所杀。
辛渐道:“难怪武灵觉死于鹿角刀下,奚族贵族和勇士多是用契丹所产刀剑做兵器。”
王之涣道:“这么看起来,奚族公主李彩儿最想要可突干死。他二人大概有私人恩怨。契丹和奚族虽然时分时和,但多数情况下还是共同进退,至少目下还是一条船上的,因而她不能亲自出马动手。而降胡正好想要利用这个机会挑拨大唐和契丹争斗,也想刺杀可突干,于是两方一拍即合,互相利用,降胡负责行刺,奚族负责捉拿辛秢,各得其便。只是不知道固安公主知不知道这件事。”
王翰道:“固安公主是大唐公主,焉能帮着外人对付大唐?再说她果真卷入此事的话,此间事情未了,她还会主动跟随郡主出门办事吗?”
辛秢问道:“娘亲出门了吗?”辛渐道:“嗯,这件事我回头跟你说。”
狄郊道:“那胡人说了一句‘三方通力协作’,除了降胡和奚族外,还有一方会是谁?”
王之涣道:“突厥呗。降胡和奚族公主是各怀私心,突厥却是契丹宿敌,杀死可突干,除去契丹最重要的带兵将领,可以从根本上削弱契丹实力。”
辛秢跺脚道:“这里又不是芳甸书房,等我先说完,几位叔叔再讨论不迟呀。”
王之涣道:“哈哈哈,我们几个遇事就要争论,多少年都是这样,早习惯了。秢儿都等不及了。对,秢儿,你接着说完。”
辛秢道:“那我可要一口气说完,你们别再打断我啊。小阎可以补充,因为他也是当事人。”
那胡人得知李彩儿手下杀了人后,颇为不安,又担心李彩儿催逼他行刺契丹使者一事,便将阎用之扯过来,道:“这就是阎用之。劳烦公主先派人看着他。我去晋阳城外迎候康统领他们。明日一早,我们再来接人。”
胡人走了后,李彩儿更加烦躁,不断在洞里走来走去,蓦然下定了决心,道:“这些降胡指望不上了,他们要的只是阎用之和辛秢这小女孩,明日一早他们接了人,多半就会离开太原。想要可突干死,我们还得自己动手。”
手下人吓了一跳,忙劝道:“别说我们只有这么几个人,闯不进大风堂,也对付不了可突干那些侍从。而且奚王特别交代了,我们不能自己动手,绝对不能卷入这件事,不然后患无穷。”
“奚王特别交代”一句颇为有效,李彩儿似是对父王有所畏惧,便不再提自己去行刺一事,来回走了几圈,忽将目光停在了身上,道:“我们不能去,他去!”命人将阎用之带过来,道:“我其实完全不明白那些胡人要你做什么,也不关心这个,但目下你心爱的女子在我手中,你得按我说的办。”
阎用之看到辛秢眼神时,就明白她已知自己真实身份,而他是阎立德曾孙一事从未跟旁人提过,除了那次在边州醉酒痛哭不记得说了些什么外。他已大概明白降胡们的用意,他将会是个也许用得上也许用不上的招牌,而辛秢则是用来威逼他就范的筹码。总之,落入降胡之手后,二人将生不如死,再无天日。他并不知道李彩儿身份,也不大明白她跟胡人勾结有什么目的,但他已看出这个所谓的公主跟降胡不是一路,这或许是辛秢唯一的生机,便立即点点头,道:“只要公主愿意放了辛秢,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李彩儿道:“你去杀了契丹使者可突干。只要他死了,我就放了辛秢。”
阎用之道:“契丹使者身边侍从如云,我如何能杀得了他?”
李彩儿道:“那随便你。反正明日一早,胡人就要带你和辛秢去胡地。听说那些胡人最喜欢汉女,到了那里,辛秢可就不会是你一个人的了。你是愿意看着心爱的女子受辱,还是愿意竭力一试,为她搏一条生路?”见阎用之犹豫不决,又道:“只要你杀死可突干,无论你能不能回来,我都会立即派人送辛秢回大风堂,决不食言。”
阎用之道:“可辛秢看到了你的样子,知道了你的身份,你还会放她走吗?”
李彩儿不无得意地笑道:“这点你完全不用担心。辛秢是契丹公主的亲孙女,我们本是一路人。只要我将真相告诉她,她决计不会对旁人透露我做过的事。”
阎用之心道:“如果我能侥幸杀死契丹使者,这疯疯癫癫的公主应该会履行诺言,放辛秢走。如果我行刺不成,当场被杀,那么胡人无法再利用我,辛秢也就没用处了,一样会放了她。为了辛秢,我必须得答应对方。”于是点头道:“好,我们一言为定。”
李彩儿嫣然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多情郎。”又警告道:“你如果敢耍花样,我就按照我们部落习俗,将辛秢大卸成八块,让她永世不得超生。”阎用之道:“决计不敢。”
李彩儿便命手下解开阎用之绑索,还给了他一柄短刀。
辛秢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知道情郎这一去多半没有命再回来,有心阻止,却口不能言,只能“呜呜”流下眼泪来。
阎用之不敢多看她,只道:“秢儿,你好好保重。”便转身出去。
辛秢说到这里便顿住话头,道:“好了,这一段说完了。后面的事,你们大概已经知道了。小阎傻乎乎地去行刺契丹使者,进不去大风堂,便一直傻乎乎地等在外面。等到天亮时,正要想办法进去,忽意外看到契丹使者自己走了出来,大喜过望,以为天助,便跟了上去。”
王之涣问道:“你被可突干捉住时,他是不是要你说出真相,才肯答应你装死?”
阎用之道:“是,但其实具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明白。我只将我所知降胡和洞内那疯公主之事告诉了他,并为了辛秢安全起见,求他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辛渐道:“可突干既知真相,又那么快返回契丹,会不会大加报复,立即对奚族用兵?”
王之涣道:“奚王明明也卷入其中,为私仇与胡人勾结,行刺契丹使者,还绑架辛秢。契丹果真出兵攻打奚族,也是他们咎由自取。”
辛渐道:“但固安公主并不知情,至少要等奚王先给个说法。而且目下北方形势紧张,一旦战火突起,不正遂了河曲降胡心愿吗?”
王翰忙道:“我这就回城去见张相公,让他立即派轻骑往北追赶可突干一行。”自往山下去了。
王之涣埋怨道:“小阎也是的,你为何不早将真相说出来?如此,我们早就能救出辛秢,再将那些人一网打尽了。”
阎用之道:“昨晚救我出柴房的是王翰王公的侍女,我以为……”
王之涣道:“你以为王翰跟那些坏人一伙?”阎用之道:“我没那么想,但总会有点疑心,心想大风堂一举一动都在那些人监视之中,也不知道到底哪些人能够相信,我哪敢轻易说出真相来?”
辛渐道:“我送你出去时,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你也不肯说出来,是连我也不相信吗?”
阎用之道:“当然不是,连辛叔叔也信不过,天下就没有可以相信的人了。只是辛秢被关在深洞中,洞外有人把守,稍微听到动静,便会先杀了她。我可不敢冒险。再说了,我真相信那公主会放辛秢。”
王之涣大为惊讶,道:“你竟相信那疯公主的话?”
阎用之道:“因为我看得出来,她唯一想要的就是杀死契丹使者,似乎恨死了那个人。一提到他,就两眼放凶光。”
辛渐道:“那么后来呢?”阎用之道:“辛叔叔放我走后,我见辛秢没有回来,料想多半出了事,便想去柳跖洞看看究竟。可刚出村子上了山道,便遇到了几名官兵,我急忙躲进草丛中,幸亏没被发现。可气的是,官兵走后,我起身时脚下踩空,居然掉进一处绝壁,就此晕了过去。后来终于醒转,所幸没有受伤,又折腾了好久,才沿着枯藤爬了上去。好不容易回到柳跖洞,却已经耽误了许多时间。刚到洞口,便听到里面有人争吵。我见洞口无人把守,便悄悄溜进去,原来是那疯公主在与降胡首领康愿子争吵。我见辛秢已经被从石梁上放了下来,歪在一块大石头边,便打算溜过去救她,不想被一名降胡发现,喊了一声,几个人奔过来制住我,将我也绑了起来。”
阎用之被绑起来后,大声叫道:“公主,我已如你所愿,杀死了契丹使者,你要履行诺言,放了辛秢。”
李彩儿满面怒容,道:“我知道。我刚打听清楚可突干死了,便打算放辛秢走,可这姓康的来了,坚决不同意放人。”
康愿子道:“公主明知阎用之是我们首领器重的人,还要挟他去行刺可突干,是故意的吗?”
李彩儿道:“若不是你们九姓胡人始终不能得手,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康愿子道:“昨日行刺可突干不成,只是因为出了意外,我们还会继续对他下手,直到完成约定为止。但公主也不能得理不饶人,让阎用之去当刺客,破坏了我们首领的全盘计划。大家既订了盟,就是同坐一条船,不该互相拆台。”
李彩儿道:“明明是你们胡人先有求于我们,这才订立盟约,是你们自己办事不力,怎么反倒成了我的不是?”
康愿子冷笑道:“你们若自己解决得了可突干,就不会来找我们胡人了。这是互惠互利的事,谈不上谁先求谁。”
二人越吵越激烈,李彩儿跋扈惯了,怒道:“我懒得跟你多费唇舌,我说话算话,我要放辛秢走。至于阎用之,既然他那么重要,你大可以带走。”一边说着,一边命手下去解开辛秢绑绳。
康愿子“哗”地拔出兵刃来,喝道:“这女子是我们未来南面可汗的可敦,谁敢放她走,我就杀了他!”
李彩儿勃然变色,退开两步,命道:“动手!”
她手下早就蠢蠢欲动,闻令立即拔出兵刃。胡人也不甘示弱,双方就此动了手。
阎用之忙悄悄溜到辛秢身边,问道:“你还好吗?”辛秢道:“还好。你……你为什么不告诉你是阎氏名门之后?”
阎用之道:“那些跟我们未来的生活没有关系啊。我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制墨工匠。”
辛秢道:“未来的生活……是什么?”阎用之道:“当然是你给我做妻子,我给你做丈夫,你我夫妻一体。你爹爹已经默许你跟我私奔了。”
辛秢虽然性格大方,闻言仍然羞得满面通红。
阎用之柔声道:“你放心,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绝不会辜负你。”辛秢道:“我知道,我也会待小阎好。”相视一笑,一旁血雨腥风、杀机重重,二人却觉得春风无限。
还是阎用之先反应过来,道:“快,趁他们内讧,我们设法逃走。”
二人便背对背靠在一起,互相摸索着解索,然那绳子结打得极紧,加上着急,一时难以解开。
忽有人站在面前,问道:“你们还好吗?”竟是梅雪。
之前梅雪曾引人到柴房营救阎用之,阎用之早知她是降胡的人,辛秢却懵然不觉,却还以为是救兵到了,大为意外,忙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我爹爹和王叔叔他们人呢?”
阎用之忙告道:“她跟那些胡人是一伙。”辛秢这才反应过来,愕然张大了嘴巴。
梅雪一声不吭,从靴子摸出一柄匕首来。辛秢一眼便认了出来,问道:“这是我大风堂的兵刃,你……”
梅雪道:“我适才到作坊顺手偷的。”也不多言,割断二人手上绑索,将匕首交给辛秢,道:“你们快走!”
辛秢道:“那你呢?”梅雪道:“别管我,快走。”阎用之道:“走吧。”拉着辛秢起身。
一名胡人见到二人逃走,舍了对手,举刀来拦。阎用之还待挺身挡在辛秢面前,辛秢眼疾手快,将匕首掷出,正中那胡人脖颈,血如泉涌。
那胡人一手举刀,一手抚颈,口中“咕咕”有声,却说不出话来,形状甚是可怖。辛秢虽然会武,却从未与人正式对仗,更未杀过人,一时吓得呆住。
阎用之也为情人的身手震住,道:“呀,我倒忘了,你是武探花的女儿。快走,快走。”扯着辛秢飞快地逃出洞去。
辛渐听了经过,忙问道:“这么说,梅雪人还在柳跖洞中。”辛秢点点头,道:“我们跑出来的时候,她人还在里面。”
辛渐忙命弟子护送女儿和阎用之下山。辛秢走出几步,又回头叫道:“爹爹,我……”
辛渐点头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转过身去,料想阎用之是逃犯身份,女儿必定随其私奔,浪迹天涯。她这一走,怕是再见无期,忍不住转过头去——却见辛秢和阎用之手拉手站在道旁,正朝他凝望,阎用之还感激地点了点头——鼻子一酸,几乎掉下泪来。
王之涣低声道:“好了,老大不小了,你都是快做祖父的人了,还当着小辈的面掉眼泪,像话吗?唉,女大不中留,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辛渐定了定神,转身便朝山上赶去。刚到柳跖洞洞口,便觉腥风袭面,阴气中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道,但厮杀声已经停止。进来一看,洞中血涂当地,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具尸首,均是为利刃所伤,有人伤重未死,尚在血泊中呻吟。
辛渐奔到李彩儿身边,将她扶起来。她缓缓睁开眼睛,叫道:“辛堂主。”
辛渐道:“公主,我不知你奚族公主身份,之前一直拿你当侍女对待,有所怠慢,实在抱歉。”
李彩儿摇了摇头,似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狄郊已迅速检视一番,奔过来告道:“没有发现梅雪。”
辛渐问道:“公主,这里面哪具尸首是康愿子?”李彩儿道:“他……他跟那名女子一道逃走了。”
辛渐料想“那名女子”便是梅雪,又见李彩儿伤在要害,已是奄奄一息,忙道:“老狄,公主受了刀伤,你为她看看。”
李彩儿道:“我……我绑了辛堂主的女儿,你还让你朋友救我?”辛渐道:“那是两回事。”
王之涣也道:“是啊。况且就算辛渐阻拦,老狄是大夫,也绝不会见死不救的,医者父母心嘛。”
李彩儿道:“我感激你们。但不管你们再问我什么,我都不会说的。”
辛渐摇了摇头,起身让开,好方便狄郊诊治。
过了一会儿,郭子仪引着一队军士来到柳跖洞。辛渐万分惊讶,忙迎上前问道:“郭将军如何会来了这里?”
郭子仪道:“我奉张相公之命搜捕降胡。因为之前大风堂发生过一些事,我想先来这边看看,想不到正好遇到王翰王公,说是柳跖洞这边出了事,我便急忙引军上来。”
辛渐道:“那郭将军有没有遇到……我女儿辛秢?”本想问郭子仪有没有遇到阎用之并当场逮捕他,但四周军士甚多,话又不好明说,便改口说了辛秢。
郭子仪道:“遇到了。她和大风堂的弟子在一起。我问了辛小娘子,她说辛堂主人来了柳跖洞,我便直接赶来了。”
辛渐料想郭子仪是有意纵阎用之逃走,心中感激,但嘴上却半句不提,大致说了辛秢转述的经过。郭子仪急忙派人往山上搜索,追捕康愿子和梅雪二人。
辛渐站在洞口,举目远眺,太原城笼罩在一片阴沉沉的雾霾中,看上去像是一团巨大的乌云。他心中隐隐感到不安,事情虽然暂时过去,余波尚未平息,随之而来的也许是烽火燎原、胡尘际天。
大风村地处偏僻,尽管两日之内变故连连,官府先后差人从那一带抬走了近二十具尸首,然事情竟未传开。大风堂的铁匠们也打铁照旧,并未因为前事而受影响。只是少了精明能干的管事周皓和活泼明媚的辛秢后,亦少了许多欢声笑语,让人颇不适应。
相比于女儿,辛渐更担心远赴吐蕃的妻子。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令人头疼的事接踵而来。
契丹使者可突干离开太原后,太原长官张说用幕僚王翰之计,派精锐轻骑沿飞狐道[17]追赶,但追兵一路驰到营州,也未能追及。辽东之事,遂变得不可预测。
古飞狐道
一个多月后,北方有消息传来,契丹大将可突干忽然举兵反叛。契丹王李娑固不敌,自松漠逃奔大唐,投奔营州都督许钦澹。可突干又转攻奚王李大酺。许钦澹派安东都护薛泰率唐军与李娑固联兵,再联合奚王李大酺,三方人马共同进讨可突干。不想可突干勇猛无比,联军一战而败,三方首领均被生擒。可突干在阵前宣布李娑固、李大酺罪状后,亲手斩下二人首级,只留薛泰不杀。营州震恐,许钦澹移军入渝关[18]。辽东形势急剧恶化,战争风云密布上空,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辛渐听闻噩耗,震惊之余,却不明所以——
可突干离开太原前,虽已知奚族与降胡勾结欲加害于他,但辛渐、王翰预测他只会兴兵向奚族报复,所以才请太原长官张说派精骑追赶,原是要将可突干追回来,再设法居中斡旋,寻一个妥善的处置方案,免得契丹、奚族大动干戈。但却不知道可突干回到契丹后,如何会先举兵反叛,改向契丹王李娑固下手?
尚未完全会意过来,辛渐便收到可突干派人送来的急件。内中除了给辛渐本人的私信外,还附有契丹王李娑固、奚王李大酺供状及相关人员薛泰等人证词的副本。
按照信中说法和李娑固等人供述,奚族公主李彩儿自幼钟情契丹第一勇士可突干,奚王李大酺也欲将爱女许配给可突干,以为笼络。但可突干不领情,拒绝了李彩儿的示好,娶了青梅竹马的契丹女子为妻。李彩儿由爱转恨,奚王李大酺也怨恨可突干不识抬举,有意报复。
刚好可突干极得前任契丹王李失活器重,又因骁勇而得民众拥戴,声势还在现任契丹王李娑固之上。而李娑固懦弱不更事,心中也忌惮可突干威名。李大酺趁机挑拨离间,称可突干有废主自立之心,劝李娑固先下手为强。但李娑固知道可突干甚得人心,怕激起公愤,不敢轻易加害。契丹人崇尚勇士,可突干心腹之士甚多,又与诸多契丹贵族交好,李大酺其实也不敢直接向他下手,此事遂一拖再拖。
正巧前不久降胡派人与李大酺联络,奉上重礼,请他向契丹代购一批兵器。又因契丹公主贺英六十大寿将近,李大酺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便请李娑固委派可突干为贺寿使者,前往太原祝寿。再令胡人派人行刺,将可突干杀死在唐境。如此,事情无论如何不会牵连到契丹、奚族两方。作为酬劳,契丹和奚族将送给胡人五千具兵仗。
事情就此而定。李娑固听从李大酺的建议,积极筹划贺英寿筵,并派可突干前往太原。而李大酺本打算另派得力心腹为贺寿使者,好暗中支持胡人对付可突干,但妻子固安公主坚持要自己前往太原。李彩儿恨可突干入骨,想要亲眼看着他死,便借口想看看大唐风貌,假扮成固安公主侍女,随其来到太原。另外有一支伪装成商队的奚族人马,暗中跟着李彩儿,好在必要时出手相助。
可突干在信中又称:后来太原所发生之事,辛渐已然知晓。他举兵相向,并不是反叛,而是被迫自保。他本人并无半点要当契丹王的野心,且已立李娑固从父弟郁干为主,并遣使赴唐廷请罪。因辛渐是最清楚太原之事的人,希望他为契丹安宁之大计着想,能利用皇亲国戚的身份,上书向唐皇申辩。
辛渐自娶李弄玉以来,一直有意避开仕途和政治,想不到风波还是自己寻上门来,不得已,只得将书信等物呈交给太原长官张说。
张说本已调兵遣将,欲助朔方围剿河曲降胡,只因辽东忽然出事,不得不暂缓出兵,以观事态发展。收到辛渐送交的可突干书信等物后,张说不敢怠慢,即以急奏形式驰送京师。张说自己也另有奏疏呈上,论奏边事,称天下多事、国库紧张,除非迫不得已才能用兵,主张对周边少数民族部落实行安抚和睦政策。
急奏中,另附有奚族公主李彩儿亲笔签字画押的供状一份。大致内容与可突干送达的李大酺等人供述相似,不过因为她曾亲身经历整个过程,叙述得更为详细——
内中称,李彩儿因可突干拒绝婚约而恨之入骨,遂一心策谋将其杀害。之所以假以胡人之手,实是因为可突干在辽东威信太高,担心事败后引发众怒。而胡人需要兵器,契丹王和奚王都想要可突干死,正好互相利用,各得所愿。
契丹王李娑固胆怯懦弱,虽同意对可突干下手,但所作仅仅是将他派往太原,制造机会,不敢实质参与其事。真正与胡人一起筹划行刺计划的是李彩儿和奚王。胡人预备以死士在寿筵上公开行刺。除了因为可突干是契丹使者身份,在唐境内会由地方长官派兵护送、沿途难以下手外,还因为行刺发生在唐官员眼皮底下,可以理所当然地嫁祸给大唐。
契丹王李娑固虽知真凶是胡人,却不敢挑明,还得作出姿态公开谴责大唐。如此,胡人自己也能脱身,还可以顺带将大风堂也卷入进来。
这计划倒也合奚王心意,只是因为涉及大唐,不能让妻子固安公主知道。李彩儿装扮成侍女,跟随固安公主来到太原,名义上是为开开眼界,其实是要从旁监督胡人行刺。为了瞒过固安公主,她暗中所带卫士从未露过面,也并不在行刺计划中,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到达太原后,李彩儿借口看风景,带着两名侍从溜了出来,与胡人接上了头,又令尾随身后的卫士尽数躲藏在胡人临时寻找的藏身之处柳跖洞中。
胡人临时提了一个要求,让李彩儿派手下绑架大风堂堂主之女辛秢。李彩儿已知阎用之为胡人所重视,也表示同意。只是下山时,被一尼姑听到李彩儿和手下侍从的谈话。本以为对方不一定能懂胡语,那尼姑却转身就跑。她为保险起见,便命手下人追杀了尼姑。
再说行刺,从头到尾既由胡人策划,也由胡人执行,李彩儿只等着看一场好戏。但不想死士根本未有机会动手,精心安排的行刺计划即告流产。胡人一计不成,即启用备用计划,赶往城中驿馆布置。李彩儿因要陪侍固安公主,不得不留在大风堂中。等她知晓可突干当晚也留宿在大风堂中时,已不及阻止,胡人精干人手全部进了城,且由于夜禁被困在城中。
当夜,李彩儿想到仇人活生生地就在眼前,很是心烦。她在外面散步时,竟意外遇到了同样无眠的可突干,一时全身冰冷,怔在当场。而他根本就没有认出她来,就此擦肩而过,仿若她只是无足轻重的路人。
好半晌后,李彩儿才回过神来,先是失魂落魄,继之以怒火冲天,冲动地奔到可突干所居院子前,正要发作时,却被梅雪叫住。
梅雪表明身份,称自己是胡人内应,正计划行刺可突干,请李彩儿不要扰乱计划。李彩儿冲动下本要自己动手杀了可突干,听说梅雪已有安排,这才勉强退开。
正好固安公主派人来叫李彩儿进去,称有事要立即离开太原,并大致说了原委。又称既然名义上是返回辽东,为取信于旁人,尤其是住在隔壁院子的契丹人,所有侍从都得就此离开,但李彩儿不必跟去吐蕃,可充作回辽东报信的信使。李彩儿言行有异,固安公主有所怀疑,她怕露了马脚,只得勉强同意。
一行人出大风堂后,固安公主便让李彩儿和两名侍从就近找个地方混上一夜,等天亮便动身回去辽东。李弄玉虽在一旁听见,却不知李彩儿奚族公主身份,以为只是普通侍女,毫不在意,催促固安公主上路。
固安公主走后,李彩儿转身便来了柳跖洞,焦急地等待消息。满以为监视大风堂动静的胡人会带来梅雪杀死可突干的消息,不想对方带来的只是阎用之。她回想与可突干面对面时对方的冷漠,心绪如排山倒海,终至失态,以至异想天开地有了要挟阎用之去行刺可突干的计划。
李彩儿后面所述之事,与辛渐转述阎用之、辛秢证词完全相同。唐玄宗本十分愤怒可突干叛变杀主,又不服营州都督许钦澹召令,与唐军对战,擒拿大唐将军,正下令逮捕契丹使者下狱,欲出重兵讨伐可突干,收到太原方面急奏后,尤其是看了奚族公主李彩儿供词,这才心意回转,方才召见契丹使者,详细问明究竟后,遂下诏赦免可突干兴兵之罪。并如可突干所请,立郁干为松漠都督,立李大酺之弟李鲁苏为饶乐都督。
李彩儿一直留在太原府署中养伤,玄宗既知其为报私仇不惜与胡人勾结、送以兵仗,遂命将其就地斩首,首级函送辽东示众。辽东局势由此而定。
之前大唐与契丹联姻,玄宗将永乐公主嫁给了契丹王李失活。李失活死后,李娑固袭封,又续娶永乐公主为妻。按照惯例,新任契丹王郁干既然继承了李娑固的官职爵位,也该续娶永乐公主,但永乐公主不愿意再嫁踩着丈夫鲜血才成为首领的人。玄宗倒也开明,毫不勉强,就此召永乐公主回朝,又封从妹夫率更令慕容嘉宾之女为燕郡公主,嫁给郁干为妻。
而奚族一方,李大酺之弟李鲁苏虽继承了奚王位子,但固安公主远赴吐蕃未归,人在途中,尚不知辽东剧变,丈夫已然被杀一事,唐廷只能等她回到中原,再决定是否要另嫁大唐公主给新任奚王。
玄宗亦由此知晓李弄玉和固安公主联袂私赴吐蕃一事,十分震惊,专门派心腹高力士秘密赶到太原调查。辛渐被带到太原府署,熬审了三天三夜,始终不说金城公主派使者到过太原一事,只说妻子关爱侄女,想去探望。
其实玄宗听说固安公主也随李弄玉前往吐蕃,已大致明白其用意,也不再过多追究,只等李弄玉回来再说。
针对降胡一事,朔方大总管王晙以突厥降胡勾引突厥、谋陷军城为由,抢先发兵,杀死六胡州大半降胡,但并未追捕到首谋康待宾。
唐军的滥杀一度引发大面积的恐慌气氛,散居在大同、横野军附近的拔曳固、同罗诸部恐惧不安,各有异动。太原长官张说为平息事端,只率二十从骑,持节去各部安抚,晚上还住在他们帐中。拔曳固、同罗诸部听到后深为感动,“由是遂安”。
然逃脱的降胡首领康待宾并未就此甘休,终于还是起兵反唐。令人意外的是,响应者云集,不独突厥、九姓胡降户,党项、吐谷浑等部落亦争相起兵支持,甚至还有许多被强行安置边州的汉人加入康氏队伍。足见不独羁縻政策失败,括户令亦是不得人心。
尽管唐军已事先做了准备,仍然没有料到叛军如此声势浩大,一时措手不及。康待宾一举攻陷了兰池六州,又连破银城、连谷诸城,还占据了唐军武库和粮仓。
玄宗已知心腹王毛仲在边事上处理多有不当之处,下令召回朝中,改命西突厥可汗之子阿史那献[19]为朔方道防御讨击大使,诏令朔方大总管王晙率兵讨伐康待宾,并令张说知经略。
契丹事平后,张说率马步兵一万人出合河关袭击康待宾,康军大败而逃。张说又派人劝说与康氏同谋的党项部落,许诺令其各安其业,党项反戈。康待宾于混乱中被生擒,后押赴长安处死。
讨击大使阿史那献称党项族人多反复无常之辈,请求全部诛杀,以绝后患。张说制止了这一滥杀的做法,慨然道:“王者之师,当讨叛柔服,岂可杀已降邪!”即奏请设置麟州,“以镇抚党项余众”。因讨叛有功,张说被召拜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朔方大总管王晙见皇帝似乎更欣赏张说招抚的做法,也想学其招纳降胡。然其人好争功,与河西陇右节度大使郭知运不协。他好不容易招降了诸胡,刚转身离开,郭知运又派兵攻打这些降胡。王晙本有屠杀降胡的恶名,降胡以为王晙向郭知运出卖自己,怨恨不已,又重新反叛,且来势更加凶猛。
玄宗得报后,认为王晙不如张说有才,不能绥定诸胡,将其罢职,改由张说接任朔方节度大使。
然再诡异不过的是,王晙被黜次月,郭知运即离奇病卒。
转眼新年已过,辛渐正在家中陪父母聊天,忽有大批侍从护着张说到来。张说虽已改任朔方节度大使,但目下尚在交接中,未正式离任。辛渐见张说亲自登门拜年,又是一身正式官服,已觉察出不同寻常,忙欲请父母出来相见。
张说道:“不必。我今日来,只想单独与辛堂主谈谈。”辛渐遂引其来到客厅。
张说道:“这里有一位贵客,一定要面见辛堂主。”
话音刚落,其身后便闪出一名三十余岁的中年文士。身穿锦衣便服,头戴幞头,气宇轩昂,双目炯炯有神。
辛渐一怔,忙上前跪下,道:“臣不知陛下亲临,有所怠慢,该死该死。”
那文士正是当今大唐皇帝李隆基。他忙上前扶起辛渐,道:“辛堂主请起。”又笑道:“当年我们还是在洛阳见过,这一晃二十年,我们都老了。”
辛渐局促不安,问道:“陛下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大事?”李隆基笑道:“没事就不能来你大风堂吗?”
辛渐忙道:“当然能。不过河曲降胡叛乱新平定不久,朔方、河东才刚刚安定,陛下是万金之躯,轻身涉险,臣冒昧揣测,必是有大事。”
李隆基道:“猜得不错。古语有云,无事不登三宝殿嘛。”挥手命张说等人尽数退了出去,又问道:“朕微服来到太原,亲自登门拜访,辛堂主可才猜得到朕所为何事?”
辛渐心道:“还能有什么事,不是武灵觉那件事,就是为四娘私赴吐蕃一事而来。”却不敢明说出来,只躬身道:“臣不敢冒昧猜测,还请陛下明示。”
李隆基道:“朕收到消息,说四妹人已到达吐蕃,并见到了金城公主,一切都很顺利。不过那边目下冰天雪地,得等到开春坚冰融化后,四妹一行才能动身返回中原。”
辛渐只在一个月前收到蒲州刺史裴伷先密信,称手下人已将李弄玉一行自西域送入吐蕃境内,之后再无消息,正日夜忧虑,又怕父母担心,不得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听了皇帝的话,这才放了心,道:“多谢陛下告知,且不追究四娘私赴吐蕃之罪。”
李隆基道:“都是自家兄弟姊妹,这么客气做什么。况且四妹所作所为,也是为了大唐利益。不过她事先不告知朕,事后也不禀报,可是有些拿我这个三哥当外人了。”
辛渐道:“还请陛下恕罪,当时事态紧急……”
李隆基摆手道:“辛堂主不必解释,朕心中有数。”又道:“朕这次来找你,不仅是为了告知四妹消息,还有一事相请。”
辛渐忙道:“陛下是天下之主,臣是大唐子民,当不起一个‘请’字。只要陛下所命,臣定当尽力去办。”
李隆基道:“好,朕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又道:“朕这次来太原,本是为另外一件事。却不想蒲州的浮桥坏了,修修补补后,车马仍无法通过。人行在上面,也是左摇右晃,稍有不慎,既会掉落河中。朕是皇帝,身边有许多人伺候,前呼后拥,来回奔走。可百姓们要过河,要吃不少苦头,甚至还要冒生命危险。朕当时站在黄河边上,忽然想到了辛堂主你。”
辛渐道:“什么?”李隆基道:“朕要重修蒲津桥,这是桩大工程,也是件造福万民的好事,朕要你来主持。”
辛渐道:“可我只是个铁匠,不懂修桥之术。”李隆基道:“浮桥只是以索连船,船虽是主体,关键却在于连船固船的铁索,而你刚好是个称职的铁匠。”
辛渐沉吟道:“这是件天大的好事,陛下爱民如子,是黎民百姓之福。可臣从来没有过造船经验,怕是难当其职。陛下不如另外任命,臣从旁辅助便是。”
李隆基却甚是坚决,命道:“辛渐听旨。”辛渐不得已上前跪下,道:“臣在。”
李隆基道:“朕任命大风堂堂主辛渐为将作大匠,即日赴蒲州,准备营建浮桥事宜。朕已升蒲州为中都河中府,命原蒲州刺史,也就是现任府尹裴伷先全力协助。你有任何需要,直接向他开口便是。”
抗旨是杀头大罪,辛渐只得应道:“臣遵旨。”
李隆基亲手扶起辛渐,笑道:“这项工程怕是要耗费辛卿不少时日,朕也不让你白做,金钱器物,尽如你所需。另外,我还要送辛卿两个人。”
辛渐知道皇帝倾心笼络大臣时,多会赏赐美艳宫女,忙道:“臣无功不受禄,不敢……”
李隆基已然扬声叫道:“张爱卿,叫他二人进来吧。”
门应声而来,走进来一男一女,竟是阎用之和辛秢。二人进来后,只向辛渐招呼了一声,便垂首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辛渐大吃一惊,忙问道:“陛下何时派人逮捕了他二人?”李隆基笑道:“朕可没有派人逮捕他们,是他们自己跑到长安,伏阙上书,称括户有诸多不合理之处。”
自朝廷推行括户以来,反对大臣不在少数,认为这是扰乱百姓的弊政,使百姓受困疲惫,得不偿失。但自从阳翟县尉皇甫憬和户部侍郎杨玚因上奏反对括户先后遭贬后,天下人看到皇帝的决心,再无人敢吭声。辛渐生怕玄宗由此降罪,忙道:“无知小儿,胡言乱语,还望陛下大人大量,不要计较。”
李隆基笑道:“没有啊,朕倒觉得阎用之和令爱说得很在理呢。他们说出了大臣们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很有勇气。”
辛渐甚是不解,道:“可是阎用之是逃犯身份,有司如何会让他面见圣上?”
李隆基道:“当然不是通过有司,是通过他的堂兄……啊,原来辛卿还不知道,阎用之的堂兄阎则先,是朕最心爱的供奉[20]。”
辛渐小心翼翼地道:“那么陛下预备如何处置阎用之和小女?”
李隆基道:“今年元旦时,朕已宣布大赦天下,只要不是十恶之罪,前罪皆可赦免。阎用之已是自由之身。令爱辛秢又没犯法,更谈不上处置了。而且朕即将采取新法括户令,对于逃户,无论什么原因离开家乡,都不再强行遣返原籍,只要愿意留在当地,均可就地入籍。譬如已经返乡的原大风村村民,只要他们愿意,完全可以回来。包括之前那些像阎用之一样被安置边州的逃户,也允许他们回来。”
辛渐“啊”了一声,忙躬身拜谢道:“臣代以前大风村的村民谢过陛下。”又招手叫过阎用之和辛秢,命二人行礼拜谢。
李隆基笑道:“难道辛卿认为原大风村的村民都会回来吗?”
辛渐道:“不管老村民们愿不愿意回来,终归是多了一次选择,家父又有机会可以再见到他念念不忘的老邻居、老伙伴了。”又见皇帝似另有话说,便叫道:“长辈们都在后堂,你们两个离开了这么久,还不快去拜见!”
辛秢应了一声,拉着阎用之走了。
辛渐重新掩了门,问道:“陛下可是还有什么话要问臣?”
李隆基单手摩挲手指许久,终于还是开了口,问道:“辛卿可还记得当年曲江沉船一事?”辛渐道:“当然记得。臣好友李蒙即死在那次意外事件中。”
李隆基道:“嗯,意外事件,说得好。可有人告诉朕,说那不是一次意外,而是一场谋杀。”
注释
* * *
[1]贞观九年(635年)五月,唐高祖李渊病死。武士彟因是唐高祖密友,已被唐太宗排斥在中枢之外。他听到老友病逝,十分悲痛,“因以成疾”,最终医治无效而死。因其是开国功臣,唐太宗命并州长史李勣主办丧事,棺木及丧葬费用由朝廷支给。李勣遵死者遗嘱,将武士彟灵柩运回并州文水老家安葬。武则天掌权后,屡次追封其祖先。天授元年(690年),武则天称帝,追封其父武士彟为孝明高皇帝,其文水坟墓为昊陵。
[2]谢瑶环、袁华、宋之问等人事迹参见同系列小说《璇玑图》。
[3]唐风空前开放,人所共知。如扬州某大商人妻子孟氏在家中吟诗时,听到一少年在窗外应答道:“浮生如寄,年少几何,岂如偷顷刻之欢。”春心萌动,便与此少年偷情。长山(今山东)赵玉之女某日在林子里游玩,遇到一名武官,身穿锦衣,腰佩兵器,十分英武,大为倾倒,当着武官的面道:“我若得此夫,死亦无恨。”武官遂上前询问自己能否暂时当她的丈夫。赵女道:“暂为夫,亦怀君恩。”于是,两人在林中欢合后各奔东西。
[4]柳下跖:春秋末年奴隶起义军领袖。名跖(一作蹠,意为赤脚奴隶),一说姓展。在先秦古籍中被诬为“盗跖”和“桀跖”,“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即指跖。齐国和鲁国之间的柳下(今山东西部)人。曾率九千名起义军转战黄河流域,“横行天下”。其所到之处,“大国守城,小国入保”,各诸侯国望风披靡。后在战斗中阵亡,然其“名声若日月,与舜禹俱传而不息”(荀子语)。
[5]南朝梁人张僧繇曾画过一幅《醉僧图》,一直传到唐代,相当著名。初唐时,释道两派斗争激烈,道士们常利用张僧繇《醉僧图》中所绘的和尚醉态,来嘲笑僧人们不守清规,狂饮烂醉。僧人们受不了这个气,便联合凑了一大笔钱,请阎立本绘了一幅《醉道图》,将道士醉态也画得非常可笑,以此来与《醉僧图》抗衡,足见阎立本之知名程度。其流传后世作品,最著名者为《步辇图》,是阎立本据亲眼所见的真人真事所作。贞观年间,唐蕃联姻,唐太宗以将宗室之女文成公主许配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松赞干布派大相禄东赞携带重礼来长安下聘,觐见皇帝,订立婚约。《步辇图》所绘正是这一重大历史事件,此图参见本书扉页环衬。
[6]高宗总章元年(668年),阎立本任右相,姜恪任左相。姜恪曾出征吐蕃,作战有功。而时人看不起画师当宰相,带着嘲弄的口气说:“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
[7]李弘为人忠厚,谦虚忍让,高宗和众大臣对他都很满意。高宗和武则天长期留在东都洛阳,李弘则经常被留在长安监国。因为身体不适,高宗一度打算把皇位提前传给太子李弘,此举引起了武则天的警觉和猜忌。真正为李弘引来杀身之祸的是公主出嫁事件。萧淑妃死后,两个女儿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被武则天幽禁,过了三十岁也不准出嫁。李弘看不惯母亲的所作所为,上书请求让她们出嫁,高宗也表示同意。不料此举触怒了武则天,有意将两位公主许配给下等侍卫。上元二年(675年)四月二十五日,李弘随高宗、武则天游洛州合璧宫时,暴毙于宫中绮云殿,时年二十四岁。普遍认为,是武则天用鸩酒毒杀了亲生儿子。当然,官方说法是太子是患病而死。据说武则天对太子之死十分悲痛,向皇帝提议给太子以“孝敬皇帝”的谥号,高宗完全同意。父亲为儿子追谥帝号,在中国历史上从所未有,以致清人赵翼说:“乃唐高宗以太子李弘薨,而赠孝敬为皇帝,则以父而追帝其子,不经之甚也。”(《廿二史札记》)认为高宗的做法太过荒唐。李弘死后一个多月,武则天次子李贤被立为太子。
[8]1995年,阎庄墓志铭在陕西西安出土。墓志记载阎庄死于李弘去世的当年,“积癣俄侵,缠螳床而遘祸;浮晖溘尽,随鹤版而俱逝”。铭文虽晦涩,显然阎庄也是遭风霜相逼、飞来横祸而死。
[9]右豹韬卫:唐南衙禁军机构名。武后光宅元年(684)至中宗神龙元年(705)由右威卫改置。春官尚书:光宅元年(684年),武则天改礼部为春官,礼部尚书为春官尚书。神龙元年(705年)复原名。后春官也成了礼部的代名词。
[10]事情详见同系列小说《璇玑图》。
[11]《万岁乐》:唐乐名,坐部伎曲目之一,唐武后时所造。武后时,宫中养鸟能人言,又常称“万岁”,遂为乐以象之。舞者三人,绯大袖,并画鸲鹆,冠作鸟像。
[12]关于“族盐”,争议颇多。一种说法是,盐(繁体为鹽)同古曲前之艳(豔),是曲之别名,古乐府有《昔昔盐》《神雀盐》等曲。日本学者高桥庸一郎有专门针对阎知微事件的论文《论“族盐”》,感兴趣的读者可自行阅读。
[13]对罪不当死大臣,而皇帝又想他死,多采取先杖再远流的法子,如此,大臣多在艰难路途中即因刑伤而亡。另外,对曾是皇帝心腹、掌握宫廷机密的大臣,多采取先贬出京师,再半途赐死的方式。
[14]黑沙城:今内蒙古呼和浩特西北。乌德鞬山:今外蒙古杭爱山北。
[15]武则天最喜欢给政敌改名字,如改唐高宗王皇后王姓为蟒氏、萧淑妃萧姓为枭氏。又曾改契丹首领李尽忠为李尽灭,孙万荣为孙万斩。不过改名只是她自己单方面的意愿,一出闹剧而已。
[16]李成器:唐睿宗嫡长子,后改名李宪,封宁王。李愔:唐太宗之子,初封梁王,后改蜀王。为襄、岐二州刺史、益州都督,游猎无度,常为非法,唐太宗曾削除一半官、邑,以示儆诫。高宗即位,贬为黄州刺史。不久以与吴王李恪谋反,黜为庶人,徙居巴州。
[17]飞狐道:古道名,始建于汉代,因取道飞狐口(在今河北涞源县北、蔚县南,形势险峻,是河北平原与北方边郡间的交通咽喉)而得名,在秦汉至北宋时期,是河北平原与燕蓟、平城、太原间的交通要道。又,唐时称北魏所凿灵丘道为飞狐道。此道不经飞狐口,以出飞狐南境而出名。营州:今辽宁朝阳。
[18]渝关:今山海关。
[19]阿史那献: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元庆之子。阿史那元庆为武则天手下酷吏所杀,阿史那献遭流放,后召还袭兴昔亡可汗。本部族为东突厥默啜侵并不敢还国,一直在唐朝为官。其事迹详见同系列小说《璇玑图》。
[20]供奉:在皇帝左右供职者的称呼。李白曾任玄宗“翰林供奉”,专备宫中应制而设。阎则先是阎知微之子,又娶武三思之女,当他因擅长烹饪得到唐玄宗宠幸时,宰相姚崇都出面干涉,称阎则先出身刑戮之家(指其父阎知微被处极刑一事),又是逆人姻亲,不能留在京师。玄宗为此特意下诏道:“朕在外日(指任藩王时),尝驱使,宜令供奉。”坚持让阎则先做了宫廷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