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望客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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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大唐立国以来,突厥一直是北方头号劲敌。河曲地处关内道北部,是拱卫关中之前沿,连接西域之枢纽,唐廷在这一带部署了大量军队,如直接统辖河曲的朔方军,又如黄河以西的定远军、丰安军,黄河北岸的东、中、西三受降城,均是以军事为主的边镇重地,屯驻有几十万精兵。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六翮飘飖私自怜,一离京洛十余年。
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
——唐 高适《别董大二首》
辛渐乍然见到阎用之,惊异无比,顾不上跟郭子仪招呼,上前一把抓住阎用之胸襟,问道:“秢儿人在哪里?”阎用之不答。
辛渐道:“快说人在哪儿?”情急之下,竟扬拳欲打。
郭子仪叫道:“辛堂主!”辛渐这才勉强放手,问道:“郭将军,你在哪里抓住阎用之的?他身边可还有别人?”
郭子仪道:“辛堂主稍安勿躁,我先带你去见个人,你自然会明白究竟。”
王之涣狐疑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么鬼祟神秘?”
郭子仪道:“王公也请移步,到时一看便知。”当先而行,引辛渐等人来到村头张大的旧居。
辛渐见屋子内外均有军士把守,如临大敌,一时不明所以,问道:“什么人在里面?”郭子仪道:“辛堂主请进。”
辛渐微一踌躇,即大步跨进房中,却见板榻上躺着一人,并不是辛秢,而是不久前才见过的契丹使者可突干。
辛渐见床沿上滴有血迹,大吃一惊,忙走到床边,叫道:“可兄,可兄!”
可突干睁开眼睛,道:“辛堂主放心,我没事。”一眼见到他胸腹有伤,问道:“可兄受伤了吗?伤得重不重?”
可突干道:“不碍事,只是皮肉外伤,郭将军已经为我敷过药了。”
辛渐满腹疑云,转头问道:“郭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郭子仪道:“还是请可兄自己说吧。”
可突干本不善言辞,汉语也说得不大流利,但仍然坐起来,大致说了经过——
今日凌晨辛渐和王之涣闯入客院,清点契丹侍从人数,又一一检视兵器。可突干知道己方受到猜忌怀疑,心中很不高兴。但既然管事周白告确实为鹿角刀所伤,大风堂这么做也合情合理,只是他再继续留在这里也没多大意思了,于是预备天一亮就动身出发,返回契丹。又想到跟天兵军将军郭子仪投契,一大早便出来寻他,预备当面道别。
穿过竹林时,忽有一名少年从斜里冲了出来,手持一柄匕首,直朝可突干刺来。可突干有“契丹第一勇士”之称,并非浪得虚名,轻轻一闪,便将那少年手腕握住,喝问道:“你是什么人?我根本就不认得你,你为何要害我?”
林外有唐军士听到动静,忙高声招呼同伴。那少年挣扎不开,料想无法逃脱,急忙告道:“我是受人要挟,不得不前来行刺。我心爱的女子在他人手上,我若不能杀死你,她便要死。我求你,让我杀死你。”
可突干为人沉穆严肃,闻言也不禁失笑道:“那怎么可能?换作你是我,会同意吗?”
那少年想了想,又道:“那么我求你让我刺你一刀,你倒在地上装死,这样我也可以回去交差。只要能救出我爱的女子,你就是我的大救星、大恩人。”
可突干见对方急得满头大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不知为何,心中一软,居然点头答应了。他手劲一松,那少年便执匕首顺势而上,一刀刺中他胸腹,又低声告道:“记得要装死,一直装到你返回契丹为止。”见可突干点头应允,这才转身逃跑。
可突干并未伤及要害,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当真就势倒下装死。郭子仪旋即率人赶到,见出了变故,忙命军士追捕刺客,自己留下为可突干检视伤口。
可突干低声告道:“郭将军,我没事,只是我有苦衷,必须得装死。”
郭子仪不明究竟,但他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反应要比常人敏捷得多,便点点头,亲自抱了可突干,将他安置在张大旧居中,为他疗伤。
那行刺的少年便是半夜才从大风堂逃走的阎用之。他虽然说服可突干配合演戏,但自己却没跑多远,脚下被枯藤绊了一下,随即被军士追及,结结实实绑了起来。
军士将阎用之押回张大旧居后,他又求可突干放他走。可突干摇头道:“我已经履行了我的诺言,现下还要一直装死。你能否救人,要靠你自己的造化。”
一名军士曾见到辛渐带着阎用之从宋希玉遇害的院子中出来,忙上前指认。郭子仪调到太原才数月时间,且大部分时间在军营中,并不认得阎用之,但料想他与大风堂必有渊源,便带着他来寻辛渐。
辛渐听了经过,这才知道郭子仪早已知道自己昨晚从阙新故居带走了一个人,颇为惭愧,道:“若是我昨晚直接将阎用之交给郭将军看管,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事了。”
忽有军士引着两名契丹侍从进来,可突干遂起身道:“好了,我能做的已经做了,该说的也都说了,我人既已死了,不该再出现。诸位放心,我会悄悄离开太原返回契丹,不会惊动任何人。”
辛渐道:“可兄,实在抱歉,本来你是远道而来的贵客,肯留宿是我们大风堂是我的荣幸,可不想闹出了这么多事。其实你不必着急离开,我可以另行设法为你安排住所。”
可突干道:“不必了,我只是不想再留在这里。不过为了配合诸位演戏,我愿意将大部分侍从留下来。”
辛渐见对方意志已决,只得就此道别,又指引他从小道出村,如此才不会引人注目。可突干点了点头,吩咐一名叫阿里的侍从率余人留下,假装他已遇刺死去,治丧后再扶棺木返回契丹。
契丹族人多为耿直之辈。阿里闻言面有难色,问道:“将军果真过世,我定然十分悲恸,可将军目下没死,我如何装得出来?”
可突干厉声道:“必须得装,这是命令。”阿里嗫嚅道:“可是这也太难办到了。”
可突干想了想,道:“如此,你听辛堂主号令便是。辛堂主,你也算是半个契丹人,就多多拜托了。”辛渐道:“是,辛某一定尽力而为。”
可突干正待离开,王之涣忽插口问道:“可兄,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要杀你的人是谁?”
可突干一怔,反问道:“为什么这么说?”王之涣道:“你是契丹使者,在大唐境内遇刺,还肯配合刺客佯死,之后不问究竟,即自行消失,此为旷古奇闻,从所未有。据我推测,你一定是以说出背后主谋为条件,跟阎用之达成了协议,是吗?”
可突干也不回答,只“嘿嘿”两声,拱手自去了。
阿里挠挠头,无奈地问道:“辛堂主,小的该怎么做?”
辛渐道:“大风堂人来人往,容易露馅,不如就将灵堂设在这里。你先回大风堂召集其余部下,将他们都带到这里来。”
阿里道:“那么小的要告诉旁人说可突干将军遇刺身亡了吗?”辛渐道:“先什么都不要说。”
王之涣也道:“有意弄得神秘些,反而更容易取信于人。”阿里道:“是,小的知道了。”
等阿里离开,郭子仪便命人将阎用之带进来。
辛渐问道:“你对可突干说你心爱的女子被人胁持,那女子是秢儿吗?”阎用之只是紧闭双唇。
辛渐怒道:“你可以不当我是你辛叔叔,可我还是秢儿的亲生父亲。”阎用之这才勉强答道:“是。”
王之涣道:“是谁那么大胆,敢抓了秢儿?”阎用之道:“我不能说。”
辛渐道:“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秢儿才来行刺契丹使者,不说出主谋是谁,我怎么去救她回来?”
阎用之道:“不必去救,只要那些人听说可突干死了,自然会放秢儿回来。”
王之涣斥道:“幼稚!你落入官兵之手,那些人怕你说出真相,会轻易放人吗?”
阎用之大概没想到这点,愣了一愣,才道:“那我更不能说了。”
辛渐道:“如此不等于是僵局吗?那些人扣住辛秢,为的是对付你。你之前已经背负有宋希玉命案,而今又刺杀契丹使者,官府绝不可能放过你。”
阎用之想了想,道:“那好,就请辛叔叔现在杀死我,将我的尸体丢在大风堂门口示众。消息传开,那些人知道我人死了,对他们再无威胁,便会放秢儿回来。”
辛渐道:“你肯为了秢儿去死,这心意我已然明白。而今最好之计,就是你说出主谋是谁,我们一起来想办法救秢儿。”
阎用之道:“不,他们说过,一旦我泄露一点秘密,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死秢儿,还会让她死得凄惨无比。”
辛渐闻言,愈发着急。
王之涣道:“那你为什么可以向可突干透露秘密?”
阎用之道:“我那是不得已,我不是可突干的对手,被他抓住,我不说,我和秢儿都得死。况且可突干答应不会告诉任何人,而且会装死帮我……”忽意识到自己顺口说出已向可突干透露了主谋是谁的消息,慌忙闭了口。
辛渐忙叫过郭子仪道:“麻烦郭将军即刻派人去追可突干,追上后不必阻截,暗中监视其行踪即可。”
料想可突干既已知道要杀他的人是谁,以契丹人的血性,必定会痛下杀手报复。他自称要返回契丹,实际上极可能是亲自追寻真凶去了。若能顺利追上他,或许能借此追踪到辛秢下落。
郭子仪已大致明白究竟,忙召了几名心腹军士,命他们换了便服,乘上快马,去追赶可突干几人。又道:“契丹之前曾依附突厥,与大唐争战多年,杀害不少军将兵士。天兵军有幽州军孙齐旧部,孙齐为契丹所杀,或许是有手下人为他复仇也说不准。如果可突干奔赴军营寻仇,不是要大闹一场吗?还是尽快派人拦截下契丹使者好。”
辛渐忧虑爱女安危,情急之下,反而于局势看得更是清楚,摇头道:“不可能是孙齐旧部所为。他们既是军士,孔武有力,没必要利用阎用之。而且兰池州迄今还未有通缉公告及追兵到来,表明阎用之逃亡一事尚未传开,孙齐旧部更不可能事先知道他逃回了太原。”
王之涣也道:“而且那些人还抓了辛渐的女儿,惹怒了大风堂,没什么好果子吃。孙齐旧部可没那么傻。”
郭子仪这才稍微释怀,道:“不是我天兵军将士就好。”
王之涣道:“若是跟大唐有关,可突干会就此平静离开吗?一定会不依不饶,好捞取更多政治资本。”又转向阎用之道:“其实你不说,我们也大致知道你背后的主谋是谁。”
阎用之轻嗤一声,分明有不相信及轻蔑之意。
王之涣道:“是不是你在兰池州时的老邻居,降胡康待宾?”阎用之“啊”了一声,双眼瞪得老圆。
王之涣不过是随口一问,见到阎用之反应激烈,这才能确认事情果真牵涉到降胡康待宾,不由得连声嚷道:“还真是康待宾。呀,辛渐,你别说,阿翰还真是个天才。不过他也没什么了不起,是我最先提到兰池州和降胡的,他也是从我这里得到了启发。”
辛渐顾不上理会王之涣的手舞足蹈,忙道:“郭将军,康待宾派人行刺契丹使者,一定是想要挑拨大唐和契丹相斗。而今可突干已知真相,契丹一方倒不足为虑,但亦由此可知河曲降胡即将有异动。你需要即刻回城,将情况上报张相公,让他以天兵军节度使的名义发出加急奏书,再通报朔方军警戒。”
郭子仪应了一声,问道:“那么是否要立即将阎用之押送到城中刑讯?”
辛渐道:“康待宾派了手下在这附近,一定是对大风堂有所图谋,先将阎用之留下来,等弄清楚事情经过再说。”
郭子仪道:“是,那么我留下一队军士,听辛堂主号令。”又道:“我会将契丹使者已死的消息小范围散布开去,再到城中订一方棺木送来大风村。好为辛堂主赢取一些时间,救回令爱。”辛渐点点头,道:“多谢。”
郭子仪前脚刚走,阿里后脚就引着契丹侍从到了。辛渐大致说了经过,让他们先留在张大屋里,假意守着可突干尸首。又问阿里道:“你进出大风堂时,可有人向你打听什么?”
阿里道:“有人问过可突干将军下落,问他去了哪里。”
王之涣忙道:“还真有人沉不住气。向你打听的是什么人?”阿里道:“是一名女子。”
辛渐大为意外,问道:“女子吗?”阿里道:“是,还是名年轻美貌的女子。我记得在大风堂里见过她,应该是大风堂的人。”
王之涣道:“她长什么模样?”阿里道:“圆脸,挺白净挺秀气的,小的也说不上来。不过小的再见到她,一定能认出来。”
辛渐道:“好,我知道了。我若找到她,就带她来见你。”
王之涣道:“会不会是辛秢回来了?她被康待宾手下胁持,作为人质要挟阎用之行刺契丹使者,因而她也关心可突干生死,一回来就问其下落。”
辛渐道:“康待宾派人跟随阎用之来到太原,不会只要挟他行刺契丹使者那么简单,一定还有重大图谋,果真是针对大风堂的话,秢儿是用来对付我的最好人质,绝不会轻易放了她。”虽觉得不大可能,还是关心爱女,道:“我先回大风堂看看。你留在这里审问阎用之,看能不能问出点有用线索。”
王之涣便带了阎用之到张大隔壁的破庙,将他掼到墙边坐下,道:“你小子命大,你辛叔叔又救了你一次。你知道你被郭将军带去城中后会是什么下场吗?不死也得成残废。”
阎用之道:“那又能怎样?他们休想从我口中问出任何消息。”王之涣道:“那样的话,你就没命再见辛秢了。”
阎用之被说中痛处,这才低下头去。
王之涣道:“你看,辛渐派了我来审问你,我得完成任务。这样,也不叫审问,我们随便聊聊,我问你一些问题,你愿意答就答,不愿意答就跳过去,我也不强求,但最好是能让我交差。你觉得怎样?”
阎用之很喜欢他的性情,想了想,点头应允道:“好。”
王之涣道:“我知道你恨官府,想要报仇,但你究竟还是大唐子民,而今河曲降胡有异动,你还替他们办事,这是叛国重罪,是要灭九族的。”
阎用之摇头道:“我哪有九族?我自小只有一个师傅,还被官府给逼死了。”
王之涣道:“可你也杀了宋希玉,报了大仇啊。”阎用之道:“我……”一时欲言又止。
王之涣见他态度有所缓和,婉转劝道:“你现下将功补过,还来得及。”
阎用之怒气又生,大声道:“我又没做坏事,为什么要将功补过?王公也知道写‘春风不度玉门关’,边地汉人尚且如此艰难,更不要说那些降胡了。你知道大唐的官吏是怎么对待他们的吗?稍不如意,即以谋反之名加以重刑,或打或杀。他们也是人,抛弃故地来到异地生活本就不容易,却还要一再受到凌辱,被人驱若奴仆。是常人,都忍不下去!”
他自己也有类似经历,是以对降胡的遭遇感同身受,格外同情。
王之涣道:“那么你就有理由帮助降胡对付大唐吗?”
阎用之道:“不,我没有帮他们对付大唐,我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是大唐子民。我只是……”
王之涣道:“只是什么?哎呀,你何必这么倔强呢?我又不会害你。况且我已经知道你背后主谋是河曲降胡首领康待宾,你还能替他打掩护吗?他手下人又绑架了辛秢做人质,要挟你行刺杀人,早就不拿你当朋友了。”
阎用之道:“我到兰池州后,被逼着给官府做一些粗活儿。有一次得罪了长官,被绑在柱子上鞭打。正好康待宾进来办事,便替我求情,救下了我。他带我去他的大帐,给我吃的,还给我酒喝。我喝醉了,痛哭了一场,说了许许多多的疯话。”
王之涣道:“然后康待宾就用你说的那些疯话来要挟你?”
阎用之道:“那倒没有。实际上我根本就不知道那天晚上我说了些什么。那之后康首领对我很好,时常照顾我、接济我。”
王之涣道:“那么康待宾为什么要对你好呢?是不是要从你身上知道大风堂的秘密?”
阎用之道:“康首领确实曾问过大风堂百炼钢的事。我也坦白告诉过他,就算得到百炼钢的秘密配方也没多大用,大风堂兵器不但需要悬瓮山的特殊矿石,还跟工匠技艺有很大干系。”
王之涣“呀”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嗯,你在大风村长大,时常出入大风堂,还跟辛秢好上了,知道这些也不奇怪。”又问道:“那么后来呢?”
阎用之道:“后来没过几天,康首领又来找我,说他知道我在太原还有个相好,问我想不想见她,我当然说想。他便说他可以帮我逃出兰池州。”
王之涣道:“但不会是没有条件的吧?”
阎用之点点头,道:“有条件。康首领说降胡们都不堪虐待,想要返回突厥故地,但唐边军防范甚严,必须得靠武力才能突破封锁,所以想搞一批兵器。因为我熟悉大风堂情况,他想让我带几个人混进去,摸清楚兵仗库的情况,设法偷一批刀剑。我觉得那些降胡只是想要归返故乡,也不是什么滔天大罪,所以就答应了。”
阎用之同意两天后,康待宾便派人将他偷偷送出兰池州。大概有十来个人跟随阎用之一道来到太原,为首的名叫康愿子,是康待宾的侄子。一行人到了悬瓮山附近后,阎用之听说正逢老堂主夫人六十大寿,料想大风堂人手不足,必会往奉圣寺借人,以往通常都是这样,便和几名胡人预先混入奉圣寺当杂役,果然没两日就被借到大风堂厨下打杂。
王之涣心道:“大风堂中果然有内应,只是谁都没想到,这内应是临时从奉圣寺请来帮厨的。”又问道:“那几名胡人呢?人在大风堂,还是回了奉圣寺?”
阎用之道:“我不知道,我既完成承诺,哪去管那些胡人在做什么?”
之后他寻机找到辛秢,她自然惊喜交加,想不到还会有再见之日。又担心阎用之被官府捉住,决意在祖母大寿过后,与情郎一道私奔。
王之涣道:“你和辛秢约好昨晚私奔?”
阎用之道:“不是,我们昨晚只是想见个面,商议具体事宜,譬如逃亡路线、要逃去哪里等。跟秢儿约好后,我便先离开了大风堂。”
王之涣道:“你费尽心机才混进大风堂,为何要轻易离开?”
阎用之道:“大风堂许多人认得我,我怕被人认出来。秢儿也是这么说,催我快走。”
王之涣道:“你看到过太原括户长官宋希玉了吗?”阎用之道:“当然看见了。”
王之涣道:“那宋希玉看见你了吗?”阎用之道:“我不知道,应该看见了吧。不然他为何要半途离席,巴巴寻来我的旧居处?”
王之涣道:“你离开大风堂时,寿筵开始了吗?”阎用之道:“没有。之后我在村子里逛了逛,又去了晋水边。虽然遇到过官兵,可他们看我穿着杂役的衣服,以为我是大风堂的人,所以也没有阻拦。”
王之涣道:“那你是怎么杀了宋希玉的?”阎用之道:“我不想谈这件事。王公也说过的,我不愿意回答的,就不能勉强。”
王之涣凝思一回,道:“我怎么觉得不是你杀了宋希玉。”
阎用之很是惊异,问道:“王公为什么这么说?”
王之涣道:“你在筵席开始前便已离开大风堂,如果宋希玉早早看到了你,为什么要等到筵席开始后才出去找你。他是他那桌的主陪,行为如此怪诞,不是连大好前程都不要了吗?”
阎用之道:“或许他开始看到我时,只是觉得我眼熟,后来突然想起来是我,于是就赶来旧居寻我。”
王之涣道:“那你是什么时候捡到那柄彩虹刀的呢?你说你在寿筵开始前就离开了大风堂,彩虹刀的原主是在寿筵即将开始时离开的,应该还在你之后。”
阎用之道:“那不矛盾啊,我是在村子里闲逛时捡到弯刀的。”
王之涣心道:“莫广的彩虹刀应是他翻墙逃走时掉落的。他出去大风堂不久,即被郭子仪抓获,身上没有搜出兵刃,足以证实这一点。刀没有长脚,怎么会自己跑去村子里?”也不戳破对方谎话,又问道:“那你是怎么杀死宋希玉的?”
阎用之道:“我说过不想谈这件事。杀人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谁愿意将杀人经过再讲一遍。”又道:“王公不是说我不愿意回答就跳过去吗?”
王之涣道:“好吧,这个问题我不再问了。哎呀,人的直觉真的很奇妙啊,我越来越觉得我第一眼见到你时的直觉精准无误了。”
阎用之问道:“第一眼见到我,是指我藏在柜中的时候吗?王公的直觉是什么?”
王之涣道:“你不是凶手。不过你知道真凶是谁,你在庇护他,为什么?”阎用之道:“这个问题跳过去。”
王之涣蓦然想起一人来,骇然而惊,道:“难道杀死宋希玉的真凶是辛秢?”
阎用之怔了一怔,霍然起身,大声道:“跟辛秢没有任何关系,是我杀死了宋希玉,我才是杀人凶手!”
辛渐回来大风堂,四下问了一遍,没人见过辛秢,心道:“向阿里打听可突干消息的是个年轻女子。大风堂弟子成家的携家眷住在堂外,住在堂内的都是单身汉子,女子只有娘亲、四娘、辛秢和四娘买给娘亲的胖丫头等寥寥几人。四娘倒是有两名年轻侍女,是邠王所赠,可二人昨夜已随四娘动身,前往吐蕃了。噢,还有厨娘范大娘也是女子,可她年近四十,是个黑瘦的中年妇人,不符合阿里描述。”
他想了一想,招手叫过弟子祝锐,问道:“除了固安公主外,大风堂里昨晚可还有别的女宾留宿?”
祝锐道:“不是还有王翰王公的侍妾和侍女吗?我昨晚还遇到过其中一人,说是贪杯喝多了,肚子疼得厉害。”
辛渐心道:“阿翰早带着侍妾离开,当然不可能是她们中的一个。”忽听到祝锐道:“堂主是要找她吗?我刚才还看到了她。”
辛渐吃了一惊,问道:“你说你刚看到了王翰的侍妾?”
祝锐道:“不是那个漂亮的胡女侍妾,是侍女中的一个,叫什么来着,反正王公侍女名字都挺好听的,我也分不清。她说一名同伴生病了,走不动路,她奉命留下来看护她,等着狄公拿药来。怎么,堂主不知道这些?”
辛渐道:“不知道。”又问道:“你刚遇到的侍女是圆脸吗?”祝锐道:“是啊,白白净净的。”
辛渐心中暗忖道:“侍女是阿翰的人,就算有嫌疑,也得等阿翰回来,跟他说清楚后再行盘问处置。”便吩咐祝锐道:“你去后堂客房,看看那个侍女和她同伴,问清楚名字,再问她们需要些什么,千万不要怠慢了。”祝锐道:“是。”
辛渐心道:“如果阿翰侍女是降胡内应,多半就是从柴房救走阎用之者,也是下手刺伤周白告的人。哎呀,不好,那两名侍女是不是听说周白告重伤未死,有意留下来,想要杀周白告灭口?”
一念及此,忙赶来芳甸厢房。所幸并无意外发生,周白告尚在昏睡中。
辛渐一时放心不下,便留在房中亲自看护。过了两刻功夫,王之涣闯了进来,径直告道:“阎用之不是杀死宋希玉的凶手。”
辛渐愕然道:“不是阎用之吗?那是谁?”王之涣正色道:“我怀疑是辛秢。”
辛渐登时全身一震,道:“什么?”王之涣忙道:“我只是怀疑,还不能完全肯定。可以肯定的是,阎用之决计不是凶手,他的供词漏洞很多,关键情节都对不上。但我指出他不是杀人凶手后,他反应激烈,竭力证明他自己才是真凶,脸涨得通红,几近声嘶力竭。宁可自己死,也要庇护凶手,不是为辛秢,还能是为谁?”
辛渐道:“不对啊,杀死宋希玉的凶器是彩虹刀,秢儿既已有鹿角刀,何必另用他人兵刃?”
王之涣道:“辛秢是你女儿,自小熟识刀剑,她知道不同兵器留下伤口不同,如果用鹿角刀杀人,一定会追到你或是契丹人头上,但换作一柄随手捡来的弯刀,就不会留下痕迹,省事多了。”
辛渐还是不能相信,奔去向父亲辛武和儿子辛稷询问辛秢行踪,得知女儿在陪同祖父回房后便称有事离开了,直到筵席结束时才回来。
辛渐重新折返回来,跌坐在卧榻上,沮丧之极,道:“我真不敢相信,秢儿会为了阎用之做出这种事。”
王之涣问道:“官府人还没到吗?”辛渐道:“没有。”
王之涣道:“估计郭将军人已到城中,将情况上报,张相公忙着处理括户事宜,顾不上大风村命案。这样也好,我们得赶紧想个法子,尽量让辛秢脱身。”
辛渐摇了摇头,道:“秢儿虽是我的女儿,可她犯下这么大的错,还想要脱身吗?就由她自己承担吧。”
王之涣道:“这么说,你是不想从降胡手中救秢儿出来了?”
辛渐不答,只问道:“阎用之人呢?”
王之涣道:“仍然待在张大故居那边呢,有军士看管着。我主要是担心内应还在大风堂,所以刻意没带阎用之回来,不能让他们有接近他的机会。”
辛渐道:“既是秢儿救走了阎用之,内应不就是她吗?”想到女儿竟然先后杀死宋希玉、周白告,尤其周白告还是大风堂的人,若不是周白告命大,她手上已经有两条人命,不禁又是痛心,又是气恼。
王之涣道:“辛秢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阎用之,康待宾派了心腹手下康愿子带了一队人跟着阎用之来了太原,还在大风堂中安排了内应。”
辛渐听了大致经过,道:“原来临时请来帮忙的雇工、杂役中有降胡的人。不过昨晚寿筵结束后,所有雇工和杂役都被打发走了。”
王之涣道:“你能肯定吗?”辛渐道:“当然,这是惯例,也是因为大风堂非等闲之地。”
王之涣不免困惑起来,道:“那么那些降胡千方百计混进大风堂做什么?果真如阎用之所言,只是想盗一批兵器吗?”
辛渐摇头道:“这根本就不可能做到。大风堂虽有五个作坊,但每日所打兵器数目有限,累积十天半月后便会车载运去城中,或交给官府,或给城中店铺售卖,堂里库存兵器从不会超过两百件。这两百件兵器,对于康待宾而言,简直是杯水车薪。再说大风堂弟子人数不少,而且个个都是勇武有力的精壮汉子。他降胡区区十几个人,就算有十个、二十个内应,能从上百双眼皮底下偷出两百件兵器吗?简直是痴人说梦。”
王之涣道:“我也觉得康待宾刻意笼络阎用之不会这么简单,或许就是为了契丹使者可突干。”
辛渐道:“这点我也赞同。”
大唐地方官吏残酷对待降胡,多方予以防范,这是事实。大概康待宾正如告诉阎用之的那般,河曲降胡们不堪忍受,决意归返突厥。然自大唐立国以来,突厥一直是北方头号劲敌,河曲地处关内道北部,是拱卫关中之前沿,连接西域之枢纽,唐廷在这一带部署了大量军队,如直接统辖河曲的朔方军,又如黄河以西的定远军、丰安军,黄河北岸的东、中、西三受降城[1],均是以军事为主的边镇重地,屯驻有几十万精兵,自河曲外围向内层层递进。各军镇互为犄角,互相呼应,三面包围河曲之地,降胡所在的六胡州聚居之处完全处于唐军镇守圈中。
除此之外,出黄河的河东道亦布有重兵,仅张说统领的天兵军便有三万人、五千五百匹快马。而历来降胡逃归,均被大唐视为叛逆,千方百计地予以追杀围捕,所以河曲降胡要想成功突破重重包围圈,必须得有一关键契机牵制住大唐的军力。这关键契机,自然并不是康待宾所称的要从太原大风堂盗窃一批兵器,而是挑拨大唐与契丹相斗。一旦二者重开战端,河东、朔方精兵均要北上防御契丹,内地空虚,河曲降胡便可乘机而起。
或许康待宾听到契丹将派领兵重将可突干为使者,南下太原为契丹公主贺英祝寿,觉得这是天赐良机,于是刻意笼络熟悉太原及大风堂情况的阎用之,并以降胡的悲惨遭遇博得了他的同情。在阎用之的帮助下,几名降胡如愿以偿混入大风堂,计划在寿筵当天行刺可突干。
之所以要特意选中贺英寿筵,一是因为可突干本人武功高强,侍从众多,又尽是契丹勇士,从不离身,刺客难以接近。寿筵是唯一可以令可突干和大批侍从分开的场合,可突干必会入席而坐,侍从则会被安置在别处;二是因为寿筵当日太原地方长官均在场,将可突干公然杀死在这些人眼皮底下,能自然而然地将大唐牵涉进来。
然人算不如天算,可突干不喜欢热闹,更不喜欢跟陌生人在一起喝酒,何况那酒还是酸不拉唧的葡萄酒。宴席不久,他便找借口起身出去,正好遇到巡逻的天兵军将领郭子仪。郭子仪不认得可突干,上前盘问,二人反倒因此聊上,甚为投契,精心安排在堂内、堂外的杀手完全没有了下手机会。
尤其可恨的是,可突干一直跟郭子仪待在一起,甚至跟随他来回巡查,直到寿筵结束。郭子仪身边带有不少全副武装的军士,杀手自然不敢轻易靠近。
降胡们一计不成,只得紧急启动备用计划,撤出大风堂,赶往晋阳城,预备先设法混入太原驿馆,做好行刺准备。不想当晚可突干居然留宿在了大风堂,而进城布置的降胡们也因夜禁困在了城中。
留在大风堂外监视的降胡们十分着急,正好见到辛秢救了阎用之逃出大风堂,便上前制伏二人,以辛秢性命要挟阎用之去行刺可突干。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
王之涣道:“对,这样解释,一切便顺理成章了。阎用之行刺不成,不得已,将主谋是降胡康待宾一事告诉了可突干。可突干立即便明白了康待宾的用意,知道跟大唐无干,所以才决然离去。”
辛渐道:“宋希玉和周白告两起命案,其实跟降胡无干,完全是秢儿和阎用之……”一时说不下去,深为叹息。
王之涣道:“适才我说是辛秢杀了宋希玉,阎用之坚决否认,一再说凶手不是辛秢,而是他自己,急得都掉下了眼泪。”
辛渐道:“这孩子,自小在我眼皮底下长大,我竟没有看出他对秢儿如此情深义重,唉。”
忽听得背后有人道:“堂主,凶手不是秢儿。”
却是周白告醒了过来。辛渐忙扶他坐了起来,问道:“你说秢儿不是凶手?”
周白告道:“我听到了堂主和王公的对话,我知道凶手是谁……”
辛渐忙问道:“凶手是谁?你怎么会知道?”周白告道:“我……我……”
辛渐见他虚弱异常,说话十分吃力,忙倒了一碗水,喂他喝下,安慰道:“你受伤很重,慢慢说,不着急。”
周白告道:“麻烦堂主带小阎来,我想见他一见。”
辛渐道:“你想见阎用之?”
周白告道:“我还不能确认谁是真凶,有几个问题想问问小阎。”
他是受害人,又是关键证人,怠慢不得。辛渐忙奔出芳甸,招手叫过一名弟子,命他去张大故居,让军士将阎用之押到大风堂来。
正好王翰和狄郊也骑快马赶到。王翰直闯进来,劈头就问道:“听说契丹使者遇刺身亡了?”
王之涣道:“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王翰道:“道边路人都在传呢。是真的吗?刺客是谁?”
王之涣因有周白告在场,便使个眼色,道:“这件事回头再说。”
王翰见王之涣神色,料想可突干没死,便不再多问。辛渐因有周白告在场,便暂时未提王翰侍女曾打听可突干下落一事。
狄郊从家中带了提气汤,自皮囊倒出,喂周白告服了半碗。他惨淡的脸上稍微有了些血色,精神明显好了许多。
王之涣早已等不及,问道:“你说辛秢不是凶手,是说她不是杀你的凶手吗?”周白告道:“是啊,谁说是辛秢刺了我?我跟秢儿关系一向很好,她怎么会向我下手?”
王之涣问道:“那刺你的人是谁?”周白告道:“我没看见。我当时背朝大门……”
王之涣道:“那你怎么知道不是辛秢?”周白告道:“我没看见,阎用之一定看见了啊。他当时的神情,决计不是看见情人突然出现时的表情。”
王之涣道:“看见情人出现时应该是什么表情?”周白告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感觉。”
辛渐道:“所以你才要当面问阎用之?”周白告道:“是,我有几句话要当面问小阎。”
狄郊见周氏伤势极重,须得尽快救治,便自去厨下熬药,又去探视生病的王翰侍女。
过了一会儿,军士押着阎用之到来。周白告道:“烦请将他身上绑缚解了。”
辛渐便命军士解了绑绳,将阎用之拖到床边,道:“周管事,他人在这里,你有话尽管问。”
周白告道:“小阎,我以前跟你不熟,你被官兵括户括走时,我虽然同情你,却并未如何放在心上,很快就忘了那件事。想不到你这次回来,居然如此待我。”
阎用之点点头,道:“何必客气。”
旁人听到耳中,不免一头雾水。王之涣问道:“你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
周白告不理,只道:“我伤重动不了,你坐到我身边,我有几句话,想私下对你说。”
阎用之依言坐到床沿上,俯下身去。周白告忽然抱住阎用之脖颈,挺身而起,半跪在床上,又从袖出一把小刀,横在阎用之颈中,喝道:“你们都别动,动一下我就杀了他。”
辛渐一直站在床边,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阎用之身上,生怕他暴起伤了周白告,却不想事情反了过来,周白告忽然制住了阎用之。众人均愣在了当场。
辛渐上前一步,喝道:“周管事这是做什么?快放下刀子。”
周白告道:“辛堂主,你知道我性子,是不会开玩笑的。快退下。”
手上加劲,阎用之颈中登时现出一道血痕来。辛渐见状,只得勉强退开几步。
王之涣指着阎用之道:“这个人,不但是逃犯,还伙同旁人杀害朝廷命官。你挟持他有什么用?又想从中得到什么?”
周白告道:“我的条件很简单,放小阎走。”
旁人愈发意外,就连阎用之也惊愕无比。
辛渐问道:“你是要我们放走阎用之吗?这不可能。”
王之涣也道:“是啊,阎用之是杀人犯、刺客,你要我们放他走,难道我们自己不想活了吗?你想要他的命,这就割断他脖子好了。”
周白告道:“小阎不是凶手,我才是凶手。他既然无辜,你们就不能任凭他死在一个穷凶极恶的恶人手里。”
王之涣奇道:“你是凶手?你不是重伤在身吗?难道你能从背后刺中你自己?不过你说你自己是穷凶极恶之徒,这一点我倒很认同。”
周白告道:“不,我不是说昨晚柴房那件事,我是说宋希玉命案,是我杀了宋希玉。”
众人再度愣住。辛渐道:“是你?”完全不能相信。
王之涣也道:“果真是你的话,阎用之为何死也不肯说出真相,还要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王翰忽插口道:“因为宋希玉是阎用之的大仇人,周白告帮他杀了仇家,他感激还来不及,又岂会供他出来?”
王之涣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适才周白告话中有话,隐有道谢之意。”
周白告道:“辛堂主,只要你答应放小阎走,我非但愿意束手就擒,还会当着张相公的面招承杀死宋希玉的罪名。”
辛渐道:“如果我不答应呢?”周白告道:“那我就当着辛堂主的面杀死小阎。那些人辛辛苦苦冒险救他,必有重大缘由。我杀了他,你们就再也无法知道真相。”
众人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
王之涣道:“你投降的条件是要我们放阎用之走,我们不答应,你就要杀了他,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周白告道:“我做人就是如此。难道你们不想知道那些人为什么救走小阎吗?难道你们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宋希玉吗?”
辛渐道:“当然想知道。”周白告道:“想知道的话,就立即同意放人。男子汉大丈夫,当断则断。”
辛渐便转头去看同伴。王翰道:“别看我,周白告是你大风堂的人,这件事由你自己做主。”
辛渐微一踌躇,即点头道:“那好,我答应了。”
周白告道:“我要辛堂主答应亲自送阎用之出去,而且不能派人跟踪他。”辛渐道:“好。”
周白告这才松手,跌坐在床上,大口喘气。
辛渐先上前取了周白告手中小刀,交给王之涣,又对阎用之道:“走吧,我送你出去。”
阎用之道:“辛叔叔当真要放我走吗?”辛渐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当面承诺,岂能反悔?”
王之涣道:“喂,你走之前,能不能说清楚是谁到柴房救了你?人家周白告可是用自己的性命救了你,还你清白,你总该告诉他,刺伤他的凶手是谁吧。”
阎用之微一迟疑,即道:“为秢儿安全着想,我不能说。”又转头道:“周管事,抱歉……”周白告道:“何必抱歉。”
王之涣道:“那我问你,进柴房救你的是不是辛秢?这总能说吧。”阎用之道:“不是。”
王之涣道:“是大风堂的人吗?”阎用之看了辛渐一眼,低下头去,道:“我不能说。”王翰道:“他不愿意说就算了,何必强求。”
庭院中尚候着两名军士,见辛渐引着阎用之出来,以为要将犯人押走,忙上前来执阎用之手臂。
辛渐摆手道:“不必了,我单独送他出去。”
阎用之是行刺契丹使者的要犯,军士不免纳罕不已,然主将郭子仪离开前曾交代要听从辛渐号令,也不好多问,遂让到一边。
辛渐送阎用之自大风堂后门而出。阎用之走出几步,又回头道:“辛叔叔,你放心,我一定会救秢儿出来,哪怕赔上我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辛渐道:“我知道你会这么做。然后呢?”阎用之道:“然后……我会送秢儿回大风堂。我是个逃犯,又比她大上好几岁,她小小年纪,跟着我只会吃苦……”
辛渐道:“你能这样想,足见是真心待秢儿好。不过若是秢儿愿意跟你,你们就此远走高飞吧,不要再回来。”等于默许将爱女许给了对方。
阎用之登时露出喜色来,当即朝辛渐跪下,正式拜了三拜,道:“多谢辛叔叔。”
辛渐扶起他,道:“谢我做什么?还要看秢儿肯不肯跟你。去吧,你自己多多保重。”
辛渐再回来客房时,周白告人已经晕了过去。王之涣着急知道真相,便将狄郊留下的皮囊倒了半碗提气汤出来,往周白告嘴里灌将下去。
等了一会儿,周白告悠悠醒转,勉强扭头看了看四周,道:“我居然还活着。”
王之涣道:“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到了你履行诺言、说明真相的时候了。”
周白告道:“我说到做到。你们最想知道的应该是我为什么要杀宋希玉,那么我便从头道来。”叹了一口气,道:“辛堂主是知道的,其实我户籍不在太原本地,也未入匠籍,算是逃户身份,全靠大风堂庇护,才没有像那些村民一样被括走。”
辛渐道:“朝廷括户,只是想要增加在籍人口,多收赋税。大风堂中虽有不少逃户,但我们已按人头折算成色役,用一定数量的兵器抵数了。这一点虽从未说破,但宋希玉也是知道的。难道他为此而专门找你的麻烦吗?”
周白告道:“宋希玉找上我,不是因为我是逃户,而是因为我是逃犯。我本名周皓,是被朝廷通缉的逃犯,朝廷这次弄的括户令,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我,有人想要找到我。”
王之涣愕然道:“难道你跟当今皇帝有仇,所以才故意躲在皇帝堂妹夫家里?”
周皓道:“后半句是对的,前半句不是。”叹了口气,大致说了经过。
原来周皓本是京城世家子弟,家境富裕,少年时好舞刀弄剑,结交了不少江湖豪侠及亡命之徒。兼之风流好色,经常呼朋唤友,为花柳之游,访长安名姬,如蝇袭膻,无不获者,是京城有名的花花公子。
当时靖恭坊有美妓名夜来,稚齿巧笑,歌舞绝伦,官宦子弟不惜倾家荡产来博取她的欢心。但夜来却眼界甚高,突厥贵族子弟哥舒翰也被其拒之门外。周皓年少气盛,曾跟哥舒翰打赌,一定要追求到夜来,因此在她身上花费了不少心血。
正好夜来要过生日,鸨母事先得了周皓好处,特意告诉了他道:“夜来说了,生日岂可寂寞乎?”
周皓遂四下搜罗奇珍异宝,合钱数十万,送去给夜来挑选。夜来生日当天,周皓又邀请了许多朋友一起到她家庆贺宴饮。内中有乐工贺怀智[2]、纪孩孩等人,均一时绝手。
刚关上门,便听到敲门声,且越来越急促。周皓坐拥夜来,玩性正浓,下令不准开门,随外面的人敲去。
不想过了一会儿,叫门的人恼了,竟用斧子劈开大门,破门而入。为首的是一个身穿紫衣的少年公子,后面跟着数十名侍从,来势汹汹,大骂鸨母不止。
鸨母认出紫衣公子是大宦官高力士的义子高承悦,吓得魂飞魄散,忙引夜来上前泣拜,请求开恩。其他宾客见皇帝心腹宦官的义子来了,得罪不起,便决意散去。
高承悦还不肯罢休,要周皓赔礼道歉。周皓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自恃有力气,上前扭住高承悦,挥拳猛击。高承悦颌骨被击碎,流血不止,其侍从忙上前救护,周皓趁乱突围而出。
他也知道惹了大祸,不敢回家,径直投奔都亭驿驿长魏贞。魏贞为人仗义又有心计,时常利用职务之便收留私客。很快,通缉捉拿周皓的告示贴遍长安大街小巷。魏贞遂将周皓藏在女儿的房间中。
然有司为讨好高力士,追捉急切,务必要抓获周皓。魏贞担心迟早会暴露,便为周皓准备了财物,让他去开封找一位名叫周简老的义士。周皓不得已离开了长安,到开封投奔了周简老。
周简老是当地有名的侠士,跟魏贞有交情,又听说周皓是因为打了权贵之子而逃亡,很赞赏他的勇气,就收他为侄子,将他藏在汴河的一艘船上。周皓衣食无忧,但却不能随便离开船舱,日子过得十分无聊。
有一天,周皓坐在舱中无事,忽听到有女子哭声。偷偷一看,只见一名白衣美妇在岸边哭泣,周简老正在安慰她。周皓一时为那少妇美色倾倒,心慕不已。
晚上时,周简老来到周皓船上,问道:“周郎成婚没有?我有一位表妹,已经出嫁,丈夫前几时死了,又没有子女,孤苦无依,不知能否侍奉周郎?”
周皓料想表妹便是白日见过的美貌少妇,大喜过望,当即同意,毫不嫌弃对方比自己年长许多。
当晚,周皓便娶了周简老表妹秦氏。几年过去,二人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仍然住在船上。秦氏以女红养家,兼以周简老不时资助,日子还算过得不错。
秦氏因为父亲是江淮人氏,自有了孩子后,一直想回去家乡生活。周皓也想达成妻子的心愿,周简老便赠了一笔钱,就此作别。
周皓夫妇到江淮后不久,便有官差发现周皓跟朝廷通缉要犯周皓同名,前来试探。周皓原先自恃名门子弟,不愿意改名换姓。兼之之前一直躲在船上,有周简老庇护,几年无事。不想高力士为给义子报仇,一再督促,地方官府并未就此松懈,三四年过去,风波尚未平息,竟似非追捕到他不可。周皓见露了形迹,只得重贿那名官差,由此将周简老赠送的重金消耗得差不多了。
秦氏哭道:“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夫君还是尽快逃走的好。我膝下有儿有女,不能再随夫君漂泊。不如就此分别,期待来日有缘再见。”
周皓尚且不舍,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怎能就此舍弃你和儿女?”
秦氏引用《法苑珠林》[3]作答道:“譬如飞鸟,暮宿高树,同止共宿,伺明早起,各自飞去,行求饮食,有缘即合,无缘即离,我等夫妇,亦复如是。”
周皓知道妻子嫌自己累赘无用,又怕自己逃犯的身份连累了家庭,虽然失望,但也无话可说,遂就此分手。
他情绪低落,一时又无处可去,仍乘之前周简老赠送的船只北上。到开封时,觉得寄人篱下几年,实无颜再见周简老。便又继续溯汾河而上,一路来到太原。
太原民间铁匠业发达,四处可见铁匠铺。周皓因盘缠用尽,连船都抵给了艄公,无以谋生,只得仗着自小习武,有几分气力,投入铁匠铺做了学徒,改名叫周白告,白告即为“皓”的拆字。没干几天,便大致了解到大风堂是三晋最大的铁匠铺,甚至为朝廷军队供给兵器。而堂主辛渐中过武举,妻子更是章怀太子唯一爱女,是当今皇帝的堂妹。周皓听了,便改投了大风堂,不过是想堂主既是皇亲国戚,身份比那高力士显赫多了,大概官府也不会来搜寻逃犯。不想大风堂作坊老师傅祝锋嫌周皓笨手笨脚、心浮气躁,不是打铁的料,但记账入库、跑腿办事却是一把好手,正好大风堂缺一管事,便向辛渐举荐了他。他倒也干得如鱼得水,由此安顿下来。
周皓来到大风堂几年,辛渐知他虽然年轻,却是精明能干、办事得体,却不知他还有这样一段曲折往事,一时颇为感叹。
王翰道:“原来你就是那个风流浪荡子周皓,我在京城时,倒是听人说起过你。”
周皓道:“惭愧,年少时不懂事,倒叫王公见笑了。”
王之涣问道:“这么说来,宋希玉被杀,是因为他发现了你就是逃犯周皓?”
周皓点点头,道:“其实之前我因公务曾跟宋希玉有过来往。他来大风村括户时,我们也见过好几次,但并没有什么异常。距我打伤高承悦已有六七年时间,我相貌平常,没什么特色,即便他见过缉拿我的图形告示,也不大容易认得出我。去年我去蒲州办事,遇到一位熟人,我认出了他,他却没有认出我来,还是我主动叫了他。他目下在中书省当差,说这次朝廷括户,其实是高力士的主意,是他向皇帝举荐了宇文融,而条件就是要括到我。当然,皇帝不知道这里面的曲折,只以为宇文融是一片忠心,体谅朝廷难处。”
王之涣惊讶地道:“是真是假呀?高力士竟为了私仇不惜兴师动众,为的只是抓到你周白告吗?”
也难怪他如此难以置信,周皓打伤高力士之子已是数年前之事,期间玄宗皇帝几次大赦天下,只有“十恶”大罪不免,周皓所犯不过是伤人之罪,罪名不重,早该被赦免几次了。
周皓道:“王公不信的话,可以自去太原府确认,跟括户判官兼摄御史告身[4]下达的,还有当日京兆府签发的通缉我的图形告示。”又接着讲了后来发生的事。
昨日贺英寿筵,宋希玉人刚到场,还与周皓寒暄了几句。周皓因为贵客甚多,也未对他特别上心。然寿筵进行中时,他忽然见到宋希玉走出堂去,一时有所感觉,便跟了上去。
宋希玉到庭院中后,招手叫过一名大风堂弟子,打听管事周白告籍贯、本名叫什么之类。那弟子已然看到周皓,便笑道:“周管事人就在宋参军身后,何不自己问他?”
宋希玉忙转过身来,也不说话,只死死瞪住周皓,似乎要用一双眼睛看穿对方。周皓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愣了一愣,居然傻呵呵地转身就走。宋希玉紧紧跟随。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大风堂,竟摸黑来到了制墨工匠阙新住处。
辛渐问道:“你是因为知道阙新因括户而死,有意将宋希玉引往其故居吗?”
周皓摇头道:“不是。之前我曾打算搬出大风堂,在村子中的废屋选一处住处,阙新故居位于村尾,地势最高,视野最开阔,我去那里看过好几次。可能只是因为熟悉那里,本能地往那边走。或许我潜意识里也有宋希玉跟阙新之死有关的想法,但我当时绝对没有刻意要将他引向那里。我……我其实没有想杀他,我只是想逃开,找个地方藏起来,再想想该怎么办。”
周皓当时心中慌乱不已,想到隐藏多年的秘密已经被人一眼窥穿,平静的湖面大起波澜。按照他以往的作风,他大可以拔腿就跑,乘夜色逃离太原。但自从来了大风村后,他慢慢喜欢上这个地方,不想再离开,正如当日那些被括户括走的村民一样。可不离开的前提,是能保住他的秘密。他身手敏捷,脚下比宋希玉快许多,抢先躲进阙新院中,希望宋希玉不要进来。然脚步声还是在黑暗中一点一点走近。他满手是汗,忽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顺手一摸,是块石头,便顺手捡了起来。
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周皓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知道对方就是宋希玉,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当日大风村鸡飞狗跳、村民们被宋希玉强行带走的场面,他自己也仿佛身在其中,蓦地一阵发热,竟举起石头冲了上去,重重打在来者后脑上。但那人并未就此倒下,反而道:“你妻子……不,你前妻秦……”
周皓已完全丧失理智,生怕对方说出他最不想听到的名字,便不等宋希玉转过身来,扔了石头,拔出彩虹刀,狠狠刺入其背心……
辛渐问道:“你从哪里得到的彩虹刀?”
周皓道:“之前我奉堂主命令去请张参军、王公等人赴席,到芳甸时,因为尿急,就先去墙角方便,结果捡到了那柄彩虹刀。当时以为是哪位宾客不小心掉落的,便随手收了起来,想不到后来竟被我用上了。”
王翰问道:“你前妻怎么了?”周皓道:“没怎么。我走后不久,她就改嫁给当地一位富翁,过得相当不错,三个孩子也都还好,不过都改跟了她现在的丈夫姓。”
王之涣道:“你一定很恨你前妻,所以一听到宋希玉提及她,便迫不及待地杀了他。换作常人,总要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毕竟是跟你前妻有关的话。”
周皓道:“她让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没用的男人,那段时间,真是生不如死。”顿了顿,道:“我倒也不恨她,只是不想再听到她的名字。是我自己没用,跟个废人没有两样。”
他曾是京城闻名遐迩的豪侠公子,挥金如土,京城名妓无不趋奉相迎。后来虽然逃亡,可也没有太当回事,甚至将其当做人生中的一点小意外、小刺激,因为他坚信还会再回到长安,重新过回以前的生活。直到妻子婉言赶他走时,他才意识到从前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包括他的身份、地位、钱财等。而离开了那些,他只是一个可怜的寄生虫,完全靠他人接济为生。
辛渐道:“你也不必自轻自责,你来大风堂后,做得很好。”周皓道:“多谢堂主。”又叙说了后面的事——
一刀刺中宋希玉后,周皓便松了手。他只觉得浑身轻松,脑子也完全清醒了过来,急忙离开院子,回来大风堂。先回房打水洗了手,又换了身衣裳,由于衣服样式颜色与前一件差不多,竟没有人发现。再回来堂中,依旧招呼宾客。
后来辛渐曾问周皓是否看到过宋希玉,显然是觉察到了异常,但他一点也不紧张,只拿话胡乱蒙混过去。他知道宋希玉因括户得罪了很多百姓,杀人嫌犯成百上千,官府查都查不过来,无论如何不会联想到他身上。不过他当时还不知道阎用之回来了大风村,更不知道由于宋希玉死在阙新故居中,导致阎用之成了首要嫌犯。
辛渐问道:“昨晚我带阎用之回来大风堂,是他回来后你第一次见到他吗?”
周皓道:“是。我当时就知道不妥,心想堂主肯定是把小阎当做凶手了。最奇怪的是,堂主问他,他并不辩解,还说不会回答任何关于宋希玉的事,好像就是要让人认为他是凶手。后来我想明白了,他虽然不知道是谁杀了宋希玉,但感激对方为他报仇,所以不愿意举报真凶另有其人。”
王之涣道:“所以辛渐让你将阎用之关起来时,你主动留下来看守他,目的只是想要有机会杀他灭口。他一死,就再也不会有人怀疑你了。你进柴房,本来是要杀阎用之,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另有人赶来营救阎用之,从背后捅了你一刀。”
周皓道:“小阎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胸襟,知道感恩图报,不惜自己受委屈,我佩服都来不及,怎会害他?我要害他,适才就不会逼迫辛堂主放他走了。”
王之涣道:“可若是辛渐不同意放人,你还不是要杀了他?”
周皓道:“那是因为我知道辛堂主大仁大义,不忍心见到无辜者受伤害,一定会放小阎走。”
王之涣道:“你小子倒成了你们辛堂主肚子中的蛔虫了。那么你进柴房做什么?是要警告阎用之吗?”
周皓道:“不,我进去,本来就是计划放小阎走。我特意等到人都睡得差不多了,才走进柴房中。小阎当时斜靠在柴堆上,爱理不理。我实话告诉他我就是杀死宋希玉的凶手,不愿意看到旁人为我背负罪名,但我也不能就此暴露,所以我叫小阎自己快些逃走。小阎似乎不能相信我的话,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我面前,道:‘周管事,我问件事,你跟降胡有干系吗?’我一愣,道:‘什么降胡?’这时候,我看到小阎目光移向了我的后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了一怔,才想到多半是有人进来了,正要转身,背心一痛,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王之涣道:“看来阎用之起初是把你当成降胡一伙了。”
周皓惊讶地道:“从柴房救走小阎的是降胡吗?”王翰道:“不然你以为是谁?”周皓道:“我不知道。我没有看到对方的脸。”
既然周皓才是杀死宋希玉的真凶,那么之前的几点疑点也就迎刃而解。周皓杀死宋希玉后,任凭彩虹刀留在身上,即刻转身离开了现场。他熟门熟路,避开官兵,回到大风堂。由于堂中宾客众多,里里外外乱哄哄一片,竟无人知道他出门走了一趟,还杀了一个人。
而阎用之在寿筵开始前便离开了大风堂,一直在村外闲逛,等待与辛秢相会。后来大概觉得距离约定时间尚远,便想要回旧居看看,不料一进门就看到了死尸。他大着胆子上前,打火一看,从侧脸认出那死人竟是宋希玉,一时惊喜交加。又见其人背上弯刀形制古怪,精巧可爱,便上前拔了出来。他虎口向下,最先握住刀柄,自然沾染血迹最多。
再巧不过的是,辛渐和王之涣凑巧此时到来,一时不及退出,便干脆吹火藏进了屋里。辛渐此行,本为寻找阎用之而来,发现宋希玉尸首后,亦不再留意其他,留了军士在院中看守,自己和王之涣赶去山道。阎用之由此被堵在屋里,始终不得逃出,这才有了后来之事。
然阎用之也是个奇异少年,竟然感激陌生人替他杀死仇人,宁可自己背负杀人指控,也不肯出声辩解,导致宋希玉一案焦点始终集中在他身上。周皓本可就此脱身,然他看到阎用之背负冤名后,亦深受触动,决意纵他逃走,一救不成,又有了适才威胁之事。
辛渐既已知真相,又见周皓极其虚弱,便扶他躺下,道:“你伤得重,先好好休息,老狄去给你煎药了。”又特意道:“多谢了。”
周皓道:“我杀了朝廷命官,怕是还要牵连大风堂,堂主该骂我才是,谢我做什么?”
辛渐道:“本来我怀疑自己的女儿杀人,若不是你主动站出来,怕是我还会继续怀疑下去。我这心里难受……唉,真是一言难尽。你也是做过父亲的人,该理解一个父亲的感受。”
正好祝锐来报,说生病的侍女是梅雪,照顾她的圆脸侍女是琼枝。辛渐便留了祝锐看守周皓,自己引王翰、王之涣来到书房,大致说了琼枝曾向契丹阿里打听可突干下落一事。
王之涣道:“这意思是说,琼枝是降胡的内应吗?”连声嚷道:“越来越离谱了!我们在这追查了半天,转来转去,怎么最终都转到自己人身上了!”
辛渐踌躇道:“我还未让阿里当面指认,也不能完全确认就是琼枝。”
之前本来认定是辛秢闯入柴房救走阎用之,但既然阎用之已明确否认,救人者当另有其人,此人应该就是降胡的内应。而之前以帮工身份混入大风堂的降胡均已在天黑前结算工钱,就此离开,不可能再随意进来,那么内应昨晚一定住在大风堂中,目的就是要救出阎用之,再逼他去行刺契丹使者。既然王翰侍女琼枝曾打听可突干下落,那么她是内应的可能性就相当大了。
王之涣道:“大风堂中才几个女子啊,多半就是琼枝了。所以阎用之才死也不肯说是谁到柴房救了他,琼枝主人就站在边上呢,怕是他连阿翰也怀疑上了。”又道:“阿翰,你还记得适才阎用之离开时,古古怪怪地回头看了你一眼吧,一定是他早已认出琼枝是你的侍女。”
王翰脸色极是难看,道:“既然琼枝有嫌疑,我这就去当面问她。”
尚未起身,狄郊推门进来,告道:“梅雪是中了毒,所以才不停地拉肚子,拖垮了身子。我已经喂她吃了解毒丸,药也熬上了,不过身子仍然很虚,还是得养几天才能恢复过来。”忽见众人脸色怪异,忙问道:“怎么了?”
王之涣道:“不用说,一定是琼枝了。她先下毒害了梅雪,让梅雪无法离开大风堂,然后自己借口留下照顾梅雪,好继续监视契丹使者一行。”
王翰哼了一声,抬脚欲走。狄郊如坠云里,忙叫道:“阿翰别着急走,到底出了什么事?琼枝怎么扯进来了?”
辛渐也道:“女孩子面皮薄,阿翰先别着急找琼枝当面对质,听听老狄的意见再说。”
狄郊为人最是精细,之前宋希玉一案本是铁证如山,他仍觉得其中有疑点,最后果然发现人不是阎用之杀的。王翰也想听听老友的看法,便留了下来。
王之涣忙大致说了经过,又道:“哎呀,老狄你人不在,刚才还发生了一桩猛事。”说了周皓以阎用之性命要挟辛渐放走阎用之一事。
狄郊道:“这倒是稀奇。”
王翰问道:“老狄,你觉得琼枝卷入降胡一案的可能性有多大?”
狄郊思忖一番,道:“这里面有太多疑点。”言外之意,表明琼枝涉案的可能性不大。
王翰大喜过望,忙催道:“快说,快说。”
狄郊道:“先不说降胡内应是不是琼枝,就单说这个内应,他在大风堂外一定还有帮手,而且事先已经制住了辛秢,这才有了挟制阎用之的前提。下一步,就是要救阎用之出去。内应来到柴房,正好周皓意欲放走阎用之。而这时阎用之已经看到了内应,却没有出声惊呼,表明什么?”
王翰道:“阎用之认得对方,知道对方是来救他的。”
狄郊点点头,道:“这就是疑点一。在这之前,阎用之已经知道周皓也是来放他走的,而且他还问对方是不是跟降胡有干系。周皓来不及回答,内应便走了进来。他出刀欲刺周皓时,阎用之势必已经看见,却没有阻止。这显然不合情理,阎用之有情有义,之前未知真凶是谁,尚且极力维护,知道真相后,心中更是感激周皓,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恩人当面被杀呢?”
王之涣道:“或许阎用之以为内应跟周皓是一伙,进来也是救他的。不想内应突然出刀,他一时来不及阻止。”
狄郊思虑片刻,点头道:“之涣的说法也能解释得通。那么这个疑点就不算重大疑点。我再继续往下说。内应刺倒了周皓,救走了阎用之。途中被契丹使者可突干撞见,内应最终仗着熟悉道路,从小角门逃脱。这就是疑点二。”
王翰忙道:“哪里有疑点?我怎么没看出来?”
狄郊道:“辛渐,我问你,契丹使者那一叫,是不是惊动了大风堂其他弟子?”
辛渐道:“是,巡逻的弟子立即封死角门,又在其他各门加强了警戒。”狄郊道:“那么内应当晚出了大风堂,就不可能再进来。”
王翰“啊”了一声,问道:“琼枝昨晚不在房中吗?”
狄郊道:“不,她人在。她们五人睡在同一间房中,我亲口听梅雪说,昨夜她不断拉肚子,起了好几次床,而其他人都睡得死死的,动也不动。如果房里少一个人,她会觉察不出来吗?”
王翰这才长舒一口气,道:“内应不是琼枝就好,不然我都没法向大风堂上下交代了。”
王之涣道:“或许琼枝……不,还是按老狄的说法,说内应吧。或许那内应只将阎用之送到小角门处,自己悄悄折返回房了呢?”
狄郊道:“内应救阎用之,是要用辛秢性命挟持他为他们办事。如果他不送阎用之出去,又怎能带着他到预定的地方与同伙会合呢?又怎样证明辛秢在同伙手中呢?”
王之涣道:“那倒是,不然阎用之半路自己跑了,可就前功尽弃了。不错,老狄,还是你心细,这算是一处重大疑点。还有吗?有就继续说。”
狄郊道:“内应救出阎用之后,最终逼迫他同意去行刺契丹使者可突干。这是疑点三。”
辛渐道:“不错,这里也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秢儿虽是女子,却身怀武艺,尽得我真传。内应同伙能在大风堂附近将她一举制伏,且没有惊动旁人,足见其能力出众。相比较起来,阎用之只是个莽撞少年。加上他是逃犯身份,别说不可能在大风堂公开露面,连混进来都难如登天,为何一定要用他当刺客呢?如果不是可突干一大清早自己离开了大风堂,阎用之连靠近他的机会都没有。”
王之涣道:“有道理!我如果是那些人,就会扣下阎用之,以他性命要挟,让辛秢来当刺客。辛秢既有契丹血统,又是大风堂堂主的女儿,契丹使者绝不会对她设防,成功率不知道要大多少倍。”
王翰道:“可突干不是号称契丹第一勇士吗?看起来似乎是有人故意要让阎用之上门送死一样。”
狄郊道:“如此,内应为何要冒着暴露的巨大风险营救阎用之呢?这完全说不通。”
王翰道:“查出内应不难,他一定是昨晚离开了。”
辛渐道:“你说不难,其实难度不小,我大风堂弟子还好说,互相认识。昨晚还有宾客住在堂里,光侍从就不少。”
王翰不以为然地道:“能有多少宾客,不就是可突干和固安公主吗?噢,还有瑶花他们五个也算。”
王之涣道:“可突干那边,我和辛渐半夜时去查过了,虽然因此而惹得他们很不高兴,不过一个人都没少。”
狄郊道:“那么就剩固安公主了。固安公主半夜已随郡主离开,侍从虽然都应跟从,但她肯定还会留下一两个人,好回辽东向奚王报信。”
辛渐道:“我听弟子禀报过,固安公主一行昨夜已经全部离开了。”
王翰道:“我瞧那固安公主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子,她既然对外称是有急事要连夜赶回辽东,为取信于人,必会带走所有侍从。即使要派人回去向奚王报信,那是半途之事了。”
王之涣道:“那么救走阎用之的内应到底是谁?”王翰道:“除了大风堂堂内弟子,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人。”
辛渐不愿意相信朝夕相处的弟子中会有人与降胡勾结,沉吟道:“昨日有好几名降胡以杂役身份混进了大风堂,或许是有人滞留未走,暗中藏在了某处。我大风堂地方不小,藏个把人,一时也难以发现。”
王之涣道:“阿翰,既然没有别的线索,你何不去看看梅雪,顺便问问琼枝为什么要打听契丹使者的下落?”
王翰道:“琼枝的嫌疑不是已经被排除了吗?或许她只是看到契丹使者一行出去,不见回来,顺口问了一句呢?”
王之涣道:“那么你怎么解释梅雪中毒一事呢?”
王翰道:“梅雪最娇气不过,对许多东西都过敏,花粉、鳜鱼啊什么的,或许她只是食物中毒,要不然怎么只有她一人腹泻不止?”嘴里护短,还是想要去问明原委,便站起身来。
忽有弟子在门外叫道:“堂主!堂主!”
辛渐忙去开了门,问道:“是官府的人到了吗?”
那年轻弟子新入门不久,一路急跑,满头大汗,也顾不得去擦,告道:“不干官府的事,是有人被杀了。”
辛渐大吃一惊,忙问道:“是谁被杀了?”年轻弟子道:“是个女子,面生得很,我不认得。”
辛渐道:“人在哪里?”年轻弟子道:“在后院的小厨房里。”
王翰闻言,“哎呀”一声,急忙往外跑去。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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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定远军:唐藩镇兵之一,初隶关内道,治所定远城(今宁夏平罗石空镇),玄宗时改隶朔方节度使。丰安军:万岁通天初年(696年)置,系关内道九军府之一,治丰安城(今宁夏中宁石空堡附近),玄宗时改隶朔方节度使。三受降城:唐景龙二年(708年)张仁愿(其事迹见同系列小说《璇玑图》)筑,均在河套的黄河北岸,西受降城在今内蒙古杭锦后旗乌加河北岸、狼山口南,中受降城在今包头西,东受降城在今托克托南。唐代黄河防线,以朔方军治所灵州为防御中心,以三受降城、定远军、丰安军为支撑点。
[2]贺怀智:唐玄宗时著名乐工,善弹琵琶,能够弹“旋宫三调”(一种早已失传的琵琶技艺),是中国音乐史上唯一一个以石作琵琶琴身的乐师,世称“贺老”,在宫廷乐队中地位很高。史载唐玄宗在皇宫中主持排练,谢阿蛮舞蹈,宁王吹笛,杨贵妃弹琵琶,玄宗亲自击羯鼓,而贺怀智则担任拍板(相当于后世的乐队指挥)。唐人元稹有《连昌宫词》:“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指宴会正酣时,万人喧哗,鱼龙百戏不能次第演出,于是贺怀智上场,铮铮快弹琵琶数声,人们便鸦雀无声,这就是所谓的“定场”。宋人辛弃疾《贺新郎》云:“贺老定场无消息,想沉香亭北繁华歇。”
[3]《法苑珠林》:显庆四年(659年),僧人道世先在《经律异相》的基础上编成《诸经要集》。此后积10年之功,于总章元年(668年)撰成《法苑珠林》。因道世姓韩字玄恽,故《大唐内典录》著录《法苑珠林》题称沙门玄恽撰。该书虽基于《经律异相》而编纂,但摒弃前书以“圣凡差别”“三界五趣”的分类法,以佛教的基础知识及日常生活规范等为重点。最后的《传记篇》,对东汉至唐初历代有关传译的经论、译者及中国佛教著作和因遭禁佛而佚失的经籍以至度僧建寺都作了记述,并对释迦牟尼的生卒年月和出家成道时日作了考订。
[4]告身:即官告,或作官诰,授官凭信,似后代任命状。唐制,凡授官者自各种途径出身者以至公卿皆给以凭信,加盖文为“尚书吏部告身之印”印信,称为告身。武官由兵部授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