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夜半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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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同事家中渡过那个惊魂初掠的难熬之夜后，第二天一早我们便动身，我依旧骑自行车带着你从部队医院回到学校。下午与你一起去找王大夫，向他说明部队医院的诊断情况，了解先天性心脏病的有关知识，请他予以诊治。王大夫给我们讲了许多这种病应该注意的地方，然后一边开药方，一边安慰说：
“你们也不用太担心，吃上十几副中药，好好保养，会好起来的。”
回到家，我立即开始熬药，你则忙着照看孩子。吃过晚饭，你服了药，我看你身体虚弱，就说：
“跑了两天，你一定累了，咱们早点休息吧。”
你一定还记得吧，那天，我们虽然早早就躺下了，但看着窗外月色如银，竟都辗转难眠，夜已经很深了，还一直在窃窃私语。
你深情地看着睡在我们中间的冬子，也看着我，心痛地对我说：
“结婚的时候，没对你讲我有病，现在真觉得对不起你……我可能害了你一辈子啊……”
“我又没埋怨你，说这些干什么？让人听了真不好受……”
“正因为你不埋怨，让我更觉得对不起你。”
“你当时不是也不清楚吗？”
“是不太清楚……我只记得在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得过一场大病，可当时连县医院也没去过，我爸一直就是请俺们那条街上认识的一个中医看，到最后也不知道得的是什么病……原来我在娘胎里就已经种下病根儿了，怪不得我妈说我小时候瘦得像枯树枝儿似的……唉，我要是早知道自己得的是这么个病，也就不会缠着跟你了……”
“你说到哪去了，得病是由人的吗？谁能想到会是这样呢。”
“看来我这病是没治了，还不知道能活到哪天呢，这可连累你了。”
“谁说你的病没治了！医生不是说能做手术吗？以后等条件成熟了，我一定带你到北京做手术。你现在不要多想，咱们就让王大夫看，先把身体养好。”
“本来就有外债，这下我看病又得花钱，唉，早知道没法治，哪如不去部队医院看呢，白白花了那么多钱。”
“怎么能是白白花了呢，病情检查清楚，咱们心里就有了底，病本来就是三分治，七分养，你以后可得好好保养，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没明没黑地受了，人家医生不是说了嘛，千万不可太劳累了。”
“可我是工人，哪能不劳累呢？像我以前那位同事，人家是部队家属，才能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生活啊！”
“是呀，我是穷教师，让你跟上受苦了，不过，我想，以后咱们总会调回地区去，将来也能住上楼房的。”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咱们现在好歹已经有了一间半宿舍，也该知足了。这辈子要能住上像人家那样的楼房就简直是到了共产主义了……”
“以后一定会的，一定会的。”
“还是说现在吧，有哪对夫妻不盼着儿女双全呢，趁我现在还年轻，咱们还是赶紧再生一个吧。”
“可你的身体……王大夫不是说了嘛，这心脏病最怕的就是生孩子了。”
“我不是已经生过了吗？不怎的。”
“还说不怎的？看你病成这样，我真……”
“正因为我有这个病，才更得生，就是舍了我的命也得生。”
“那又是为什么？”
“将来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跟前没个女儿，可怎……”
“年轻轻的，说这些干什么！以后别再说这些了，好吗？”
“不说可以，但我必须得问过我的心，我只有……”
“只有怎样？”
“只有舍命报答你。”
“噢，我明白了，原来你坚持要再生一个孩子，是要舍命报答我啊，那我更不能让你生了。”
“算我求你了，你就答应了吧，不然，我就是死了也合不上眼……”
“你又来了，再说这些，我真的生气了。”
“只要你答应，我保证以后再不说这些……”
“我真的是怕……”
“不会的，即使我真的……你也还小，还可以……”
“你……你……你让我……唉……”
“其它我都听你的，就这一件，你就听我一次吧……”
“唉，你让我怎说你呢……让我再考虑考虑……”
“只要你答应，怎说也可以……”
“你……你这是只想着我呀！”
“你……你不也一样吗？”
我们互相依偎着，我的泪水流过你的脸颊，你的泪水流进我的嘴里，口里都觉得苦咸苦咸的，但心里却觉得分外香甜……
生儿育女，香火延续，在中华民族的传统中向来被视为头等大事，女人生了孩子，便是极大的功德；女人为了生育要经受巨大的苦痛，原本就是母亲之所以“伟大”的重要原因；而今，你在明确感到病痛对生命构成威胁的情况下，却毅然选择为了我舍命生育，则无疑在“伟大”之上又增加了“神圣”的光环。
多少年后，我们还时时提起那次夜半私语：
“你看我生了二冬，不是照样没事吗？没有二冬，怎么能圆了你上研究生的梦呢？要是你能听我的话，再生一个，我们现在一总儿女双全了，那该有多好啊！”
“哪能那么十全十美呀，女儿你也生过了，是我?没有得女儿的命，就认命了吧。两个儿子也挺好啊！咱们现在连单元楼都快住腻了，可那时候，你对那种筒子楼还羡慕得了不得，也该知足了。”
“是啊，我们家的日子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说不定咱们以后还能住上别墅呢。”
月色如银空梦忆，夜半无人私语时；卿言切切犹在耳，人世天堂两茫茫。现在我才彻底明白，你那时嘴上讲“儿女双全”，实际就是一心想要为我再生一个女儿，以便有朝一日你离开我时，她可以像你一样，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