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跪拜吾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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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悚vs世俗

犹太少女马利亚遵从上帝的意志以处子之身受孕，生下了拯救人类的救世主耶稣。古往今来，无数有名或无名的画家挥动画笔，创作出不计其数的圣母子像。对于身为异教徒的日本人来说，年轻美丽的母亲怀抱可爱幼子的形象也是十分动人的，体会人类共通的美好情感无须信仰支撑，也不用什么大道理，因此圣母子像也成了（对东方人而言）最容易理解的宗教画。

不过，马利亚跪拜幼子耶稣的画作必须另当别论。在我们的观念里，即使孩子将来会成为震撼世界的伟人，也没道理让亲生母亲对你双手合十，反过来作为孩子倒是应该对父母跪拜叩首，感谢二老的养育之恩。我们都明白耶稣是一个超越凡庸想象的存在，他虽生为人却绝不是凡人，虽是马利亚亲生却又不完全是她自己的孩子。然而即便如此，此类画作仍然给人以强烈的违和感（可能因为东方人生活在推崇“天地君亲师”的儒家文化之下，抑或是我们本来就是常常将自家孩子喊作“犬子”“小儿”的谦逊民族……）。

让我们一起来看看15世纪尼德兰画家格斯所作的祭坛画。画中所表现的是马利亚、其丈夫约瑟（Joseph）、牧羊人以及大批天使围绕在出生于伯利恒某间马厩里的耶稣周围，对刚刚降生的救世主虔诚跪拜的场面。

这幅画是派驻在布鲁日[1]的美第奇家族[2]代理人波提纳里（作品的标题里就包含了他的名字）向当地著名画家格斯订购的三连祭坛画的中间一幅。当整幅作品被运送到佛罗伦萨时，那些看惯了文艺复兴风格作品的意大利人对此大为震动。这幅作品与他们自己的绘画技法有天壤之别，堪称执拗的细节处理和精准度，以及凌驾于画面之上、令人仿佛回到中世纪的虔诚氛围，都是本作大受好评的理由。

可是从现代人的角度看来，这幅画似乎还有更加震撼的地方。

老实说，看到这幅画时，我很难控制自己的脑袋里不跑出“虐待婴儿”四个字。原因很简单，画中的养父明明裹着厚实的毛皮领斗篷，一群人却将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光溜溜地放在寒冬时节的冰冷地面上。拜神之前，你们不应该先做点儿什么吗？——想必大家也像我一样忍不住要开口埋怨了吧。而且这孩子双臂的动作很像香港电影里的僵尸，身体的状态也不禁让人联想起干枯的木乃伊（与之前章节中提到的秘鲁豚鼠料理也挺像的）。如此一来，就算他浑身散发神圣的光芒，仿佛恐怖电影般的惊悚感依旧浓厚。

当然，我们不能因为这一点瑕疵就否定作品本身的魅力。圣母哀伤的表情令人动容，巧妙的构图、典雅的配色、对天使及约瑟身上服装的质感描绘都堪称出类拔萃，也许因为我们都是些可悲（？）的异教徒，才会在“虐婴”的悲惨印象中无法自拔吧。说到底，我还是觉得有些遗憾，如果没有这个小问题，本作就称得上完美了。

在宗教画圈子里有这么一个不成文的规定：绝不能把幼子耶稣画得像普通人家的小孩那样天真可爱。似乎不严格遵循这条守则，就无法表现出救世主那超越凡庸的神圣威严。不过想来也是，刚刚出生就能走上几步，还开口宣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婴儿的确不怎么可爱。（啊，实在抱歉，这是释迦牟尼的故事来着！）

于是，圣母子像逐渐演变为展现完美母亲形象的马利亚与缺乏天真烂漫感的婴儿的搭配。

从意大利画家利皮的作品中，我们也能发现这一倾向。低眉顺目、双手合十的圣母容颜秀美，还带着一丝楚楚动人的少女气息。与此相比，婴儿耶稣的“伟人气质”真是呼之欲出。虽然他双臂向前伸出，像普通婴儿一样寻求母亲的怀抱，但那气定神闲的表情和目光锐利的三白眼无不在向全世界大声宣布：“我可是要成为救世主的男人！”

利皮与格斯基本是同一时代的人。但身为一名生活在文艺复兴早期、开朗豪迈的佛罗伦萨人，利皮的作品风格与北方画家格斯截然不同。正如米开朗琪罗评价的那样：“尼德兰的宗教画让我几乎热泪盈眶，但意大利的作品却无法令我产生这样的感觉。”比起来世的幸福，文艺复兴更重视现世的喜悦。在人们心中，赞美肉体比歌颂灵魂更加重要，时代再也不会回到除了宗教一无所有的阴郁中世纪了。

在格斯的画中，相较于天使们的奢华装扮，马利亚的藏青色长袍显得过分朴素。而利皮作品中的天使则穿着风格简洁的服装，双手托住幼子耶稣，偏过头面向画面外的我们显露微笑，整体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上帝的使者，倒更像邻家的淘气男孩儿。这个版本马利亚的服装颜色同样是约定俗成的蓝与红，但在时髦度方面不知比格斯版马利亚高出了多少。要知道，圣母此刻向你展示的，可是1465年“花都佛罗伦萨”的尖端时尚。而其中“潮流天后”马利亚最花心思的部分绝对是发型——特意剃掉一部分额发，将发际线推后，使额头看起来更高，脸的上半部分看起来更大，成功打造出可爱的幼女造型；金色的长发被细致、繁复地盘起，发间点缀着珍珠和宝石，最后再盖上薄如蝉翼的轻纱头巾。如果没有脑袋上面的光环，大概所有人都会误以为她是某位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贵妇人吧。实际上，这位圣母的原型十有八九就是画家利皮的恋人。

弗拉·菲利波·利皮这位仁兄绝对算得上是个“有故事”的人。如果光看他那些线条细腻优美、氛围安适静谧的作品，大概很难想象出，原作者居然是个如此不走寻常路的奇人。

利皮出生于底层社会，出生年月不详，只能大概知道是在1406年前后出生的。自小父母双亡的他被同样贫苦的婶婶送进了加尔默罗会[3]修道院，15岁时宣誓成为修道士。可是，他非常顽皮（看一看利皮的自画像就能知道，他真是天生长了一张捣蛋鬼的脸），没办法全身心投入修行中，因此在一段时间内成了修道院里的“烫手山芋”。然而不久之后，这个捣蛋鬼随手画下的素描得到了周围人的交口称赞，他的才华受到肯定，不但成为修道院的画师，还拥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和弟子。

利皮笔下的女性形象从一开始就保持着甜美梦幻的风格。这样的画风令他人气大增，甚至连“国父”科西莫·德·美第奇（Cosimo de' Medici）都成了他的大金主。不过利皮其实是意大利版的“世之介[4]”，明明不是帅哥却超受欢迎，自己也一见美女就忘乎所以、疯狂追求，导致工作不时中断。忍无可忍的科西莫老爷下令把利皮锁在屋内，可这位仁兄居然毫无反省之意，还爬窗逃出去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勇士了。最终，这场闹剧以科西莫的一句“果然不能强迫天才像毛驴一样工作”收场，真是连国父都拿他没办法。

利皮还有一桩传奇经历——据说他曾在海边与同伴一起被摩尔海盗抓走，在北非当了一年半的奴隶。后来海盗船长无意间看到利皮画在船舱墙壁上的船长画像，被其精湛的画技折服，于是便放走了他。

利皮成了著名画家后，问题依旧不断。他不但单方面毁坏合同，用赝品顶替真迹，在玩女人这点上也丝毫不见收敛。迈入不惑之年的利皮被人以收据诈骗的罪名起诉，不过最后双方似乎庭下和解，没有闹出更大的乱子，利皮也保住了他修道士的身份，未被逐出教会。

在这场官司的两年后，也就是1452年，利皮接到了在普拉托[5]的圣玛格丽特修道院绘制壁画的订单，便在附近找房子住下，开始了天天按时到修道院打卡上工的日子[6]。四年后的1456年1月，利皮被任命为这所修道院的礼拜堂专属司祭。

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与比自己小30多岁的美丽修女卢克蕾齐娅（Lucrezia）相爱了。

事件发生在同年5月。趁普拉托大教堂举办圣礼场面混乱，利皮将卢克蕾齐娅带出修道院，领回了自家。起初大家以为是他诱拐了卢克蕾齐娅，后来却发现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私奔。令人吃惊的是，就在卢克蕾齐娅消失三天后，又有三名修女也逃离修道院投奔利皮。更神的还在后面，这桩丑闻当时居然并未演化成轰动社会的大事件，大概是修道院这边抱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压了下来吧。利皮的职务甚至都没有变，依旧是礼拜堂的司祭。

然而五年之后，这颗当年埋下的地雷终究还是到了爆炸的那一天。一纸指责司祭利皮道德败坏并罗列出多项事实的诉状被公之于众——身为神职人员的他竟然与修女生下了一名叫作菲利皮诺[7]的男孩儿，还毫不避讳地与“妻儿”生活在一起。由于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利皮也无从申辩。他被除去圣职，再不能出入修道院。

救人于水火之中的超级英雄是前文中提到的那位科西莫·德·美第奇。多亏这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积极与教皇斡旋调停，利皮和卢克蕾齐娅这对苦命鸳鸯才终于得以还俗，正式结为夫妻。果然，才华和金主才是人生必不可少的两个关键要素啊！

不过话说回来，利皮还真是够幸运的，这件事如果发生在不同的时代，他与卢克蕾齐娅的下场很可能是被当作奸夫淫妇绑在火刑台上活活烧死。

作为统治讴歌人性之美的文艺复兴之国的领袖，科西莫·德·美第奇对各个阶层的人情世故了如指掌。就像孤儿利皮在无从选择之下成为修道士一样，卢克蕾齐娅也不是自愿成为修女的。在经营丝绸的父亲去世后，同父异母的哥哥掌握了家中大权，为了省下那一点点嫁妆钱，哥哥像扔垃圾一样将卢克蕾齐娅丢进了修道院。事实上，同样遭遇的苦命女子绝不止卢克蕾齐娅一人，这从五年前另外三名修女也前来投奔利皮的事实就能看出来，而科西莫老爷也早就对这些隐藏在丑闻背后的原委心知肚明。说不定科西莫心里的算盘是这么打的：如果让利皮那个浑小子还俗，他的作品一定会魅力倍增吧！

时至今日，所有人都坚信，这幅《圣母子与天使》中上唇微尖的圣母马利亚的原型就是原修女卢克蕾齐娅。

雨果·范·德·格斯（Hugo van der Goes，约1440-1482）的人生经历鲜为人知。他的画作深受好评，本人也是画家公会的重要成员，但终其一生都被严重的忧郁症所困扰。就在完成本作不久，格斯进入修道院，几年后便撒手人寰。

弗拉·菲利波·利皮（Fra Filippo Lippi，约1406-1469）培养出了日后的文艺复兴大师波提切利。波提切利在早期作品中描绘的女性形象与老师利皮的画风非常相似。利皮在儿子菲利皮诺12岁时突然离世，波提切利便将亡师的独子收在门下，将其培养成为出色的画家。

[1] 布鲁日，比利时西北部的文化古城，西尼德兰省省会，古时是尼德兰地区的著名港口，被誉为“北方威尼斯”。

[2] 美第奇家族（The Medici family），13-18世纪意大利佛罗伦萨的名门望族，在整个欧洲拥有强大势力，曾实质性统治佛罗伦萨，对意大利文艺复兴起到关键作用，历代教皇中有多人出自这个家族。

[3] 加尔默罗会，俗称圣衣会，天主教托钵修会之一，起源于12世纪，会规严苛。

[4] 世之介，17世纪日本古典小说《好色一代男》（井原西鹤著）的主人公，是典型的花花公子，在书中与3000多名女性发生过关系。

[5] 普拉托，意大利东部小城，靠近佛罗伦萨。

[6] 利皮花10年时间完成了堪称其代表作的连作壁画《圣司提反和施洗者圣约翰的故事》（Stories of St. Stephen and St. John the Baptist）。

[7] 菲利皮诺·利皮（Filippino Lippi），日后与其父一样成为画家，同时也是文艺复兴名家桑德罗·波提切利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