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飞天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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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使者vs爱情顽童
水汪汪的大眼睛、粉嫩嫩的小脸颊、肉嘟嘟的小肚皮,再加上仿佛甘栗般圆圆的小脑袋,如此可爱的丘比娃娃背上长着一对小巧的翅膀,虽然不能用来飞,但可以凭此立即将其与普通的婴儿区别开来。
森永牛奶糖的标识是一个大头朝下的小天使,这个萌娃同样拥有胖乎乎的婴儿体型和一对大翅膀。那么,这两位(两只?两头?)是同一个种族的亲戚吗?
丘比娃娃的诞生年份远没有我们想象中的久远,其实它如今深入人心的形象直到20世纪初才真正得以确立。当时美国某位插画家创作的丘比娃娃形象在制作成赛璐珞人偶后大受好评,继而风靡世界。这一形象的原型自然是罗马神话中的爱神丘比特。插画家在创作时将英文拼写做了少许变更,令古老的神话人物焕发出独特的新时代光彩。另一方面,小天使的来源并非神话,而是《圣经》。所谓“天使”,即上帝的使者,从定位上来说,大约处于“上帝之下、人类之上的圣灵”地位。
如此看来,这两个小娃根本不是一家人,那又为何在今时今日长得好像双胞胎兄弟呢?
丘比特的罗马名是库皮多(Cupido),希腊名是厄洛斯(Eros),拉丁名是阿莫尔(Amor)。他是美与爱欲的女神维纳斯的儿子(但没人知道他爸是谁),也是司掌爱情的天神,常常随意射出黄金之箭让中箭者立即陷入炙热的爱情之中不可自拔。丘比特起初被描绘成一个身负双翼的美青年,不久就“今年二十明年十八”似的变成了少年,最终则返老还童成了一个婴儿。因为圆滚滚的婴儿在天空中飞翔的场面对任何人来说都相当赏心悦目(?),于是在画家笔下,它们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四个变八个,婴儿的数量倍增,极速占领了整块画布。
天使也如出一辙。不过,这边的情况比神话世界更加复杂,说起来这都与天上世界的社会构造有关系——令人吃惊的是,天使这个圈子居然也存在着明确的等级制度。天使一般分成三个等级,每个等级内又能细分出三个小等级。上层天使围绕在上帝身边,中层天使司掌着星辰和四大元素(这些天使在绘画作品中的出镜率极低),剩下的全是下层天使。而下层之所以为下层,是因为它们经常与卑微的人类打交道。
下层中的“上等”天使负责守护人间,“中等”天使则偶尔会在人类面前现身,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向处女马利亚报福音(“万福,你已在上帝面前蒙恩”)的大天使加百列(Gabriel)。看这个天使的名字里有个“大”字似乎颇有来头,可令人意外的是,它在天上世界不过只是个科长级别的小角色罢了。
而下层中的“下等”天使则时常群体行动。它们曾出现在马厩中庆祝耶稣诞生,也曾在竖起十字架的刑场为神之子悲泣。它们飞翔在圣人们身边,有时还充当天上世界的交响乐团演奏乐器。它们在最初被设定成一群满脸胡须的糙汉子,在文艺复兴前期逐渐演变为头顶光环、雌雄同体的中性形象;到了文艺复兴后期至巴洛克时代,这些“下等”天使也宛如时光倒退一般,同丘比特一样变成了可爱的婴儿。
想必很多人都知道,但凡电视节目中出现小动物或婴儿的镜头,收视率就一定会飙升。而在那个还没有电视机的时代,绘画作为与电视起到相同作用的媒介,自然也不能免俗。不管究竟是丘比特先出现还是小天使先诞生,总之还没等人们回过神来,画布上就已经布满了令人不禁扬起嘴角的可爱双翼婴儿了。
走到了这一步,比起这两个形象原本代表的含义,画家们绘制它们的目的已经变成了纯粹的装饰(大概是为了让画面看起来热闹喜庆吧)。那么作为鉴赏者,我们应该如何甄别丘比特和小天使呢?
区分的关键在于看它们究竟飞在谁的身边。如果长翅膀的婴儿围绕在《圣经》人物的周围,那它一定是小天使;如果身处于古希腊、古罗马的诸神之间,那就肯定是丘比特,而且这个场景十有八九与爱情相关。然而就算区分得如此清楚,东方人在实际运用时还是一样会傻眼。如此想来,西方人还真是挺辛苦的,千百年来为了弄明白谁是谁也是操碎了心,最后干脆放弃挣扎,直接把所有的飞天婴儿都统称为“普特”(Putto),这个词来源于拉丁语中的“小男孩儿”。
所以说,如果你在美术馆泡妞时撞见一大堆长着翅膀飞在空中的婴儿,只要说它们是“普特”就绝对不会丢脸啦!
言归正传,请诸位将注意力集中到这幅由西班牙巴洛克时代的著名画家牟利罗创作的《无原罪圣母》上。请问这幅画上的“普特”究竟是丘比特还是小天使呢?
画中,女主角的背后有光芒笼罩,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光环。这是描绘希腊诸神时不会出现的细节,因而我们可以推测出这名女子是基督教世界的圣人,进一步也证明了围绕在她四周的婴儿们是小天使。顺便提一句,在画面左上方有一群只有脸没有身体的小天使,那直接脑袋上长翅膀的造型也真是让人无法接受(实际上,要跑出这么个玩意儿一定吓死人)。想来形象如此奇怪的天使绝不会是什么重要角色,大概连“下层”都排不上吧。然而你要真的这么认为,那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它们才是天使世界的上流阶层,是能够直接面见上帝的第一等级天使。
所以事实是,比起容姿俊美、衣衫华丽,优雅现身于手持白百合花的处女马利亚眼前的大天使加百列,这些悬浮的脑袋才是真正的上流阶层。虽说无论在哪里,靠脸吃饭都不失为一条好出路,但我只能说现实世界和天上世界的审美差距实在大得有点儿离谱。
这幅作品的标题“无原罪圣母”对很多人来说应该很陌生。“无原罪”意味着马利亚是一个肉体不担负任何原罪的存在。普通人自一出生就是负罪之身(因为人类的祖宗亚当、夏娃被蛇诱惑吃了苹果),但马利亚却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这幅画所表现的就是她在无原罪的状态下降临到母亲安娜腹中的场景。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画中的女主角一定就是腹中怀着那位纯洁少女兼未来圣母的圣安娜吧。很可惜,你答错了。这名女子并非圣安娜,而是马利亚自己。这幅画所表现的是马利亚在上级天使、下级天使的簇拥下,从天上降临到母亲安娜腹中的场景。
一般来说,马利亚的登场服装是早就定好的——蓝色的斗篷(昭示上天的真实)加红色的长袍(代表牺牲之血的颜色),但因为此时她还没有孕育耶稣,所以袍子仍旧是白色的。马利亚的脚边是宛如镰刀的上弦月,这一意向出自《约翰启示录》中“踏月”的典故。虽然宗教学者将“踏月”中的月亮定义为下弦月,但牟利罗考虑到画面效果,改成了上弦月。
事实上,《圣经》中根本没有任何一句话提到过马利亚是在无原罪的情况下诞生的。那么,画家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在画布上表现这个原本子虚乌有的故事呢?这其实是梵蒂冈对抗宗教运动的一个对策。当时,新教势力日渐壮大,他们主张马利亚只是一个诞育了耶稣的普通人类女子。可新教越是这么说,天主教会就越是要顶着压力把马利亚推上神坛,只为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宗教争端中杀出一条血路。口说无凭,要是有绘画作为凭证,那就太好了。天主教国家一声令下,麾下有才能的画家们开始接二连三地创作出《受胎告知》等一系列以马利亚为主角的传世名作,硬是把圣母传说办成了铁案。
尤其西班牙自查理五世[1]时代起就被任命为“天主教的守护者”,自然对支持“无原罪圣母”一说殚精竭虑。马利亚不仅以处女之身生子,甚至在她本人出生时就不曾沾染原罪——这种说法极大地彰显出圣母的彻底纯洁性。所幸西班牙拥有众多才华横溢的画家,大家对这一主题的创作热情也相当高涨。
其中不得不提的自然是牟利罗的这幅杰作。画中的马利亚完全是一位纯真浪漫、如梦似幻的少女。牟利罗被誉为“云霞风格”的笔触凸显出画面的甜美柔情之感,而围绕四周的普特们也比别的作品中的更加惹人怜爱。这幅画作为超人气杰作,不但画家本人后续创作了好几幅类似的作品,翻版、仿作甚至赝品直至19世纪仍然在市面上流行着。
虽然绘画本身是作为宗教战争的工具而生的,但这并不影响古往今来无数人对它的喜爱。这恐怕也是艺术史上画作的创作初衷与受欢迎原因不同的一个好例子吧。
那么,维安的《贩卖孩子的商人》又如何呢?光看标题我们就能知道,画中出现的并非小天使(不过,人们有时候会说出“小天使丘比特”这样的词)。由于没有复杂的信仰问题,因此分析起这幅画来倒是没什么负担,发现好玩的地方想笑就笑。
一位身着古罗马样式长袍,眉眼间却蕴藏着优美洛可可气质的贵妇人坐在一间冰冷疏离、颇具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房间里。仆人站在她身后。一名卖货娘抱着大篮子来到贵妇人面前,她一面双膝跪地一面举起一只丘比娃娃,不,应该是一个活生生的丘比特问道:“您看这个怎么样?”
丘比特是爱情之神,因此购买丘比特大概与购买春药的概念差不多。如果丘比特仍然维持着当年的美青年设定,想来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可一旦变成了成群结队无处不在的小普特,那就真是一文不值了。此时,卖货娘像抓住蝴蝶翅膀般提起丘比特的羽翼给贵妇人看,但买家似乎对这件商品没什么兴趣,依然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
正在这时,卖货娘手中那个原本就长得不咋地的丘比特突然做出了一个相当不雅的动作。这种将握紧拳头的左臂曲起来,并将右手放在弯曲的左手肘之间的动作——好莱坞电影里倒是常有肌肉男会这么做——是一种非常粗鄙下流的性暗示,与竖中指一样糟糕。
丘比特的这个动作想必能够打动贵妇人的心。篮子里的其他丘比特不是仍然沉睡未醒,就是一副安静听话的样子,但这个孩子(?)却展现出了十二万分的干劲儿。这样的爱情小使者一定能让中意的对象乖乖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吧。
这一富含情色元素的作品并非维安的独创。与之相同构图的壁画在古罗马遗迹中出土后很快便被制成铜版画,继而作为绘画目录中的一幅流入法国。维安直接借用了这个点子,运用当时的流行风格对古罗马作品进行了一次翻版。不过,画中丘比特那粗犷野性的动作却是原作中不曾出现的,大概也只有维安这样生活在法国路易十五时代的画家才能画出如此贴合洛可可淫靡之风的作品吧。
我想,小天使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个动作的。
巴托洛梅·埃斯特万·牟利罗(Bartolomé Esteban Perez Murillo,1617-1682)儿时曾经流浪街头,因此成人后常常以爱怜的视角描绘当时的贫苦儿童,并留下很多相关作品,其中《乞丐少年》(The young beggar)一画相当有名。
约瑟夫–玛丽·维安(Joseph-Marie Vien,1716-1809)早期主要创作洛可可主义风格的作品,后来转向了新古典主义,是雅克–路易·大卫[2]的老师。本作就是他的代表作。
[1] 查理五世,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出生于哈布斯堡家族,通过一生的征战开启了西班牙日不落帝国的时代。
[2] 雅克–路易·大卫(Jacques-Louis David),18-19世纪法国著名画家,古典主义画派奠基人,在拿破仑掌权后成为宫廷御用画家,代表作有《马拉之死》《拿破仑一世及皇后加冕典礼》《跨越阿尔卑斯山圣伯纳隘口的拿破仑》等。